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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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这事得跟李艳华和张根本商量。好的是他们两个人都无所谓。李艳华说:“你上哪个学校都行,就是不能考不上,让艾早比下去,要那样的话,你们那一家人还不知道会怎么笑话我。总不见得我看人的眼力那么差,当初领养了艾家最笨的一个孩子吧?”说这话时,她斜吊起一只眉梢看着我,像是玩笑又像是威胁,弄得我心里毛毛刺刺很不爽。张根本则认为我考上考不上大学都不是问题,考上了当然不错,考不上也不怕,他马上给我安排一份好工作。读上四年大学,不也就是为了谋个将来吗?
  李素清毕竟是我的亲生母亲,她不放心寒假中我的复习情况,有时候会突然袭击,一个人悄不溜地走进艾家酱园,看看我在家里干什么。可是她很失望,每次她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都是挽着袖子陀螺一样转着圈儿忙家务,不是洗菜淘米,就是洗衣扫地,有一次我双手泡在血水里洗女人的短裤和月经带,李素清一眼发现那不是我用的东西,她尖叫一声,痛苦得下巴颏儿一个劲打哆嗦,手指着那盆血水,一句话说不出来。
  李素清只好掏心掏肺地叮嘱我:“无论如何要考上大学!爬也要爬出你那个家!”
  我很羡慕艾早,她有父母的关心,还有胡妈时不时地过来帮着做家务,让她一门心思地复习迎考,她的运气比我好。
  
  有一天晚上,九点钟了,我在厨房里往一只医用盐水瓶里冲开水。李艳华十点钟值完小夜班回家,这之前我必须给她烧好洗脸洗脚的水,铺好床,被子里塞进这个当暖炉用的盐水瓶。那晚特别冷,厨房里的碗筷都结了冰,一壶水烧了很久才沸腾。我提着水壶往玻璃瓶子里灌开水时,不知道是瓶子里有了冰,还是因为瓶壁温差太低,总之一声“嘎”的闷响,瓶子炸开了,瓶底和瓶身齐刷刷地分开,灌进去的开水哗啦啦流了一地,如果不是我穿着厚棉鞋,我的一双脚就会烫成煨脚爪。
  我愣了一会儿,收拾了残局,决定立刻赶到医院值班室,找李艳华再要一只瓶子回家。医院里盐水瓶多的是,可是如果李艳华上床之后发现被窝里冷得像冰,我这一夜不会有舒心日子过。
  因为走得匆忙,我忘了扎上一条厚点的围巾,一路上觉得空气里全是碎玻璃一样的冰碴,被寒风吹着,唰啦啦地打在我脸上,脸颊刀割一样地疼。我先是把衣领竖起来,感觉还不行,又把辫子扯散,让头发披挂下来,好歹耳朵周边能够暖和些。我就这样用两只戴手套的手捂紧头发,埋头急匆匆地走。
  过闸桥时,我听到前面有说话声,抬头看,迎面过来的居然是陈清风。他推着一辆自行车正在上坡,车龙头的镍钢在暗夜里闪着微光。他身上的大衣是深色的,脖间围着薄薄的领圈,头上戴一顶老棉帽,帽耳朵很可笑地耷拉着,下巴处没有扣上,走起路来扑扇扑扇,像村镇上走街串巷的货郎贩子。他旁边走着一个人,虽然整个头部被一条浅色大方巾包裹得严严实实,我还是一眼认出来,那是艾早。
  艾早同时也看见了我,她把头巾扒开,露出热气腾腾的脸,问我这么晚了去哪儿,怎么连条围巾都没戴,我说了盐水瓶的事。艾早很生气地责备我:“你真把她当皇后伺候啊?一个人晚上在街上走,也不怕遇上坏人?”她不由分说地把头巾摘下来,裹在我脖子上,又回头对陈清风:“我陪艾晚去一趟,你走吧。”
  艾早的头巾带着她身上的热气,还有一股雅霜雪花膏的香味,让我立刻暖和起来,冻得凝固的血液都融化了一样。
  一路上她告诉我,过了年,省教委要举办一次全省中学生作文大赛,凡获奖的学生高考都有加分,所以县里组织各学校作文好的同学在文化馆集训,聘请陈清风当指导老师,刚刚他们就是在上辅导课。艾早说,陈清风是南师院中文系毕业生,写过通讯,写过报告文学,还写过诗歌散文,不过没怎么发表过。“他手里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写一个回乡右派在村里办学的故事,好感人!不过他不让提前说出去。你要答应保密!”
  我说我一定保密。但是我马上想到一个问题:把右派写得那么好,能行吗?不反动吗?
  艾早哈哈地笑:“艾晚你到底是考理科的,对政治一点儿不关心。陈清风说,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开了,现在是邓小平的时代,右派很快就要平反,阶级斗争那一套全部都要丢进垃圾堆。陈清风的这个长篇写出来,肯定能一鸣惊人。陈清风今晚才给我们讲第一次课,全体学生都震了!艾晚我敢肯定,全县语文老师没有一个有陈清风这样的才华,要是不信,明天你可以去听一听。”
  艾早那晚上一直很兴奋,我跟她走在一起,始终觉得她身上热气逼人。我不知道她是被高考加分的前景鼓舞了,还是因为陈清风的作文课讲得太好了,总之,她雄心勃勃,对前途期望很高,感觉上伸手就能抓住一颗太阳。
  我很为艾早高兴,真的。我考大学仅仅为了离开家,她比我优秀,应该更有追求。
  
  三月。艾家酱园在这个春天变得很热闹。枇杷树长出一簇簇嫩白的新叶,远看像婴儿蜷起的拳头。墙角的迎春花黄灿灿晃人眼睛。几株山茶花刚刚落下一地的红,杜鹃就把装扮院子的活儿接过去,一茬催着一茬红火热烈。玉兰树对季节的反应稍稍迟钝一点,花苞冒出来没几天,形状如同毛笔,但是个头特别大,估计开出来的花朵不会小。一个冬天里我都在用鱼肚肠和淘米水滋补它,想来它也该好好地领我这份情。
  更有趣的事情是,我房间外面的屋檐下忽然飞过来两只黑燕子,忙忙碌碌一段日子后,居然把一只燕子窝挂到了我窗前。那燕窝是灰色的,排球大小,外表毛毛刺刺很粗糙,往外侧倾斜着,大概是方便它们进出的缘故。
  李艳华说燕子筑窝是好兆头,这么多年都没有燕子造访我们家,今年突然就飞来了,而且把窝筑在我的房檐下,一定是报喜来的,我今年考大学必定能高中。我当然是不相信这些说法,可是李艳华的话仍然让我高兴。
  青阳县的作文高手们意气风发去了南京,陈清风随队指导。青阳自古重教育,参赛队伍出发前,县里的一个分管领导亲自到场送行,说了很多鼓气的话,他给大家定的目标是:争取一个一等奖,确保一个二等奖,勇夺两到三个三等奖。这话说说容易,实现起来千难万险。想想全省有多少支参赛队伍,苏州南京那些大城市里又是怎样藏龙卧虎的地方,就知道陈清风肩上的担子不轻。
  大赛是当场命题当场写作。出题的是大学教授,监考的是中学老师。题目其实有点刁:春风拂面。这里面藏着小小的陷阱,乍看是抒发春天万物苏醒之情,实际上出题的人是有感而发,因为改革开放的步子已经走近,敏感的人嗅到了它所带来的潮湿的咸腥的急不可耐的气味。
  艾早一出考场就告诉陈清风,她感觉不错。女孩子大都对这种带政论色彩的文章并不擅长,可是艾早因为经常接触陈清风,听过他那些同学朋友的高谈阔论,不至于下笔无言。
  “如果能得奖,我就能加分;如果能加分,我就能考上南师院。”这是一个圈圈套着圈圈的游戏,艾早确信她已经把第一个圈圈握在了手中。
  第二天休息,陈清风带着青阳的学生们去爬紫金山,登天文台,还挖了不少野菜,可惜食堂不肯要,全部扔掉了。
  第三天,大赛结果公布,艾早获得三等奖。同去的学生中有个男孩获了二等奖。总算对县领导有了交待。
  艾早回来就把大红的获奖证书藏了起来,主要是不想让我看。她怕我心里不开心。其实我一点儿都没有。我料定艾早出手就能赢,这是跑不掉的事。七月份的高考,结果同样已经装进了她的口袋里。艾早一心要考南师院,志愿其实低了,她可以考得更好,可以考到北京去,考到上海去。
  艾早给我看了她从紫金山上弄到的东西:一小团装在火柴盒里的松脂。她说紫金山的松树都是马尾松,大概生长得太幸福了,不肯多流泪,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团。松脂粘糊糊的,颜色像糖浆,摸上去像胶水。她问我,像这样的松脂能不能变成琥珀,在五千万年之后?我说不知道,大概不行,因为太软了,地壳运动一来,不就压得没了形?她说,那好,我们把它晒干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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