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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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人到了岔路口的时候往哪儿走,其实很盲目,就是心念一闪的事儿。”他说。
  跟他一块儿关进小院里的公安局长,就是心念闪歪了,选择了自绝生命。局长在刮胡子的时候,趁解放军战士不备,转过身用刀片往脖子上狠劲一拉,鲜血像高压水枪一样喷洒到对面墙壁,几分钟的工夫就双腿抽搐气绝身亡。
  局长的死阴差阳错地成全了张根本。从人际关系来说,张根本其实比局长更受拥戴,因为他长着一副乐乐呵呵的模样,他待下属仗义,对朋友热心,谁要是有事相求到他,他呼风唤雨总能帮得上忙。他喜欢女人,但是从来不玩弄女人,青阳城里跟他有过关系而后又分了手的女孩子们,多少年之后再见,还是会亲亲热热喊他一声“大哥”。人人知道他拈花惹草,人人又都知道他怜香惜玉。风流习性带上一种草根的质朴,就使得群众能够接受。不仅仅是接受,心底深处或许还有一点点喜欢,一点点欣赏和服气。
  这样的张根本,如果有人傻乎乎地用自杀揽去了责任,领导们是很容易顺水推舟地把他解放出来,让他接手工作的。
  
  寒假之后开学,我惊讶地发现学校里的气氛完全变了。原先学校上课,学生们爱来不来,当老师的敢怒不敢言,现在不一样,上课铃一打,教室里齐刷刷地坐满学生,一个个身姿笔挺,目光如炬,瞪眼看黑板,埋头记笔记,拉肚子都憋着不敢上厕所,只怕一不留神错过了重要公式和例题。原来的老师走在校园里是孙子,腰弓着,眼觑着,见人忙不迭点头,惟恐得罪喜欢造反的学生,现在他们夹着教具和讲义在校园里大步流星,被学生拦住回答问题的时候,目光是自上而下的,带着一点点的矜持和尊贵,说话喜欢拖长腔,用一种略带不屑的声调,让从前不用功的学生们自惭形秽。
  作业很多。单元测验和月考很多。老师们拖堂甚至课间不休息的情况也很多。校长和教导主任们从早到晚地背着手在走廊里巡逻,监督着各个班级的教学进度。历年历届高考题目被刻印出来,雪片一般在校园里飞扬。
  我妈妈李素清对我说:“艾晚,你要抓紧点,明年跟艾早一起考大学。我们家的孩子都得读大学,这是你们最好的出路。没有什么比知识更能够安身立命。”
  李艳华也叮嘱我:“张小晚,如果艾早考大学的话,你可不能让她比下去。从你爸爸出那事之后,我算是看清了,这年头什么都不保险,只有学问吃到肚子里最保险。前些年一直批判的那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哪里有错嘛?小晚你要好好读书,我将来靠你爸爸是靠不住的,我要靠你,你得朝好前程上奔。”
  我十七岁,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出来,腰腿和脖子都是细溜溜的,可是我肩上已经压上了沉甸甸的责任。我每天脚步踉跄,呼吸不畅,一心想着能找一个地方停下来,把压住我令我怅惆的东西统统掀翻。
  李素清大概发现了我的郁闷,特地在学校里找我谈话,分析我的情况:“艾晚你看啊,你现在的成绩在年级排名大概是一百名左右,年级总共二百人出头,你居中。还有一年半的时间你可以努力,我也可以请人帮你开开小灶,这样,最终你的排名也许会上升到前五十名的样子。我们学校是青阳最好的中学,青阳又是全省甚至全国教育最好的县镇,如果真到了前五十名的排位,考上一类本科是没有问题的。艾晚你无论如何要有信心。”
  我有信心吗?也许有,也许没有。我应该有信心,艾家的人都是聪明的。艾早在年级已经排到了前三十名。艾好更厉害,小学初中连连跳级,现在读高一,只比我低一个年级。我应该有信心。难道我不是艾家出来的孩子?
  有一天艾早很神秘地问我:“想知道你的婚姻,前程,将来会不会有钱,能够活到多久吗?”
  我瞪大眼睛,觉得这个问题匪夷所思。“行了艾早,你知道那是唯心主义。”
  “只算算你能不能考上大学,会考上什么样的学校。”艾早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耳语。
  这家伙实在太聪明,她总能够知道我需要什么。
  使我大为吃惊的是,艾早抓住我的手,一路牵着,居然把我带到了广播站。
  “是找陈清风?”我问她。
  “你以为我会找谁?真有个算命先生?”艾早笑得很开心,“他那儿有本看掌纹的书,可他不肯借。你帮我掩护,我去偷出来。”
  这么说,艾早不止一次地去过陈清风的宿舍,她连他藏着什么书都摸清楚了。可她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上一次她跟那个实习医生好的时候,也没有告诉我。
  门卫老头儿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进大门。我很佩服艾早,只要她下了决心直奔一个目标,总是能轻轻松松扫清一路障碍。她在这方面的能力与生俱来。
  陈清风在家,因为屋门关着,屋子里人声鼎沸,好像有不少的人聚在一起,在起劲地谈论什么问题。艾早把我拉过去,朝我眨一眨眼,我们就侧了身体,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
  一个绵软得像是女人的声音在说话:“文化大革命肯定是不能全盘否定的,中央已经有过结论了。中央还说,这种性质的政治大革命,今后还要进行多次。你们就想想,一场革命进行了整整十年,人的生命中有多少个十年?如果说一切都是虚妄的滑稽的,是大反动大倒退,那么七亿中国人民会怎么想?共产党在人民心目中……”
  另一个带点儿尖锐的声音毫不客气打断了前一个的话:“骗局!整个就是一场骗局!已经骗了我们十年,还想再骗多久?”
  接下来的声音结结巴巴:“人人人类文明就是这样螺螺螺旋式上升,符合社会发展史……我我我觉得……”
  陈清风的声音最为果断:“其实争这些没有意义,关键是接下来应该怎么干。邓小平既然已经恢复职务,他下面一定会有大动作。你们别忘了他在十届三中全会上说过的一句话,他强调‘要用准确的完整的毛泽东思想来指导各项工作’。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之前有人割裂和歪曲了毛泽东思想。这是一个信号啊!如何评价过去的运动,中国这条巨轮接下来该往哪儿开,这是信号啊同志们!我感觉接下来的日子太值得期待了。可我们又不能纯粹期待,伟大的变革有时候是自上而下,也有时候是自下而上。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应该多想一想,在时代变革的转折点上,我们能够做些什么?”
  艾早在门外很兴奋,小声告诉我,这些都是陈清风大学里的同学,有的还是从几十里外坐汽车赶来的,他们会在广播站里定期聚会,总是这样谈时局,谈形势,这个思想那个路线的。“他们很厉害,是不是?”艾早得意地看着我,好像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已经被那群滔滔清谈的大学生接纳,能够分享他们思想的愉快。
  我不知道我应该说什么。我同样小声地问她:“艾早,他们会让你进去旁听吗?”
  “不会。我偷听。”这一点她很坦率。
  “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她舔了舔嘴唇,“陈清风说我太小,又是女孩子,不需要过问政治。可我觉得他们说的话很有意思。”
  “你一共来过几次?”
  “你嫉妒了?”她扬起眉毛。
  “不,我才不在乎。”我说。
  实际上,我心里是有一点难过。艾早说过我们永远都亲如一体,可她已经不止一次地有了自己的秘密。这算不算背叛?
  陈清风终于发现门外有人,他把门打开,一手一个地拉着我们,把我们带到走廊拐角处。“听着,你们不能这样,这会引起别人注意。”
  “你们又不是在说反动话。”艾早笑嘻嘻地。
  陈清风摇头:“你们不懂。”
  艾早趁机提出来,她要借那本看手相的书。
  “也不行。那书不能外借,传出去不好。”
  “那你自己为什么看?你信奉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
  “当然是唯物主义。走吧走吧,反正不能借。”他连推带拉地把我们送出大门。
  看门老头儿伸出头,幸灾乐祸地:“碰钉子了?”
  艾早回头,狠狠地剜他一眼。她装出很不在意的样子,对我说:“不看就不看,不就是掌纹吗?谁会真相信那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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