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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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车到青阳,先没有回家,直接就去了殡仪馆停尸房。艾好还睡在巨大的冰盒子里,等着跟我和艾早见最后一面。
  艾早警告我:“小妈妈,我哭可以,你不许哭。你要哭我替你哭。”
  我说:“好,我让你哭。”
  可是棺盖揭开来,我一眼看见了艾好青白的、肿胀的、有着圆圆的鼻头和肥嘟嘟嘴唇的那张胖脸时,我忍不住地失声大哭。我好像又看见了艾好八岁时站在台上一边拎裤子一边表演“珠心算”的样子,看见他抱着一本书蜷在藤椅上的痴迷快乐,看见他面对生人时不停舔着嘴唇的叫人怜惜的憨态。我哭得腿脚都抽了筋,直到三虎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把我抱出停尸房。
  “艾晚,你真的不能这样哭,会伤胎气。”三虎自己已经做了父亲,所以他可以稍稍地威胁我一下。
  我抽噎,上气不接下气:“可是我的弟弟没有了!我从此再没有弟弟了!”
  三虎眼圈一红,自己跟着抹起了泪花。
  
  自从张根本以十万元的价钱把艾家酱园卖给了一个离城回乡的老干部,带着艾早远飞海南,以这笔款子为本,开始了他们艰难甚至是惊险的打拼生涯,我父母一气之下把小偏院也卖了,价钱却三文不值两文。老俩口搬到了县中分配给我妈妈的一套单元房子里。我妈妈一辈子教书,临近退休,应该享受到国家的这点福利。
  房子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大的朝南,但是前面的楼层挡住了阳光,所以基本上还是阴面。小的一间朝北,旁边是一间厨房。两米宽的过道里放张吃饭桌,人少时勉强可以对付。过道尽头的厕所,不到两平方米,浴缸自然是放不下,装了个喷淋龙头,接上热水器,冲澡就在地上站着,完了把积水刷进地漏。
  这些都算是小事,关键是房子在六楼,我妈妈站了一辈子讲台,老来得了静脉曲张,两条腿鼓鼓胀胀像小蛇盘缠,上下楼就比较困难。一般情况下,买菜倒垃圾这些琐事必须由我爸爸承担。我爸爸是艾家酱园的少爷出身,从小在外读书,结婚后又请了胡妈,之后是艾早长大成了主要劳力,他没有做家务的经验和习惯,对集邮的痴迷倒是一日甚过一日,老两口在家里便常常为家事发生龃龉,生活变得日渐破碎和失意。
  那个年代青阳还没有建设商品房,除了少量祖屋之外,住房一律属于单位分配,所以艾早即便有心拿出钱来为父母改善条件,也无房可买。
  再说我妈妈李素清好歹算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向来以清高面目示人,她不屑地对我哼着鼻子:“艾早能有什么钱?她的钱还不是张根本的钱?是张根本的钱,我一个子儿都不要!饿死不吃嗟来之食,这点儿骨气我有。”
  这样一来,李素清就只能静脉曲张着猫在六楼上,艾忠义就只能笨拙地爬上爬下买菜倒垃圾提油背炭。李素清一点儿都没有觉得享受到改革开放的好,相反,她怀念五六十年代的纯朴和简单。
  艾好的死对我妈妈打击很大,我和艾早从殡仪馆出来赶到家,发现她的头发已经是白多黑少。从前她常常是以满头青丝傲人的,总体说来她比她的同事们年轻:皮肤红润饱满,脸颊不见老人斑,眼角有皱纹,但是眼皮没有耷拉,嘴巴也没有皱缩成一只风干桃子,脖颈尤其光洁挺拔。而此刻打开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半老妇人,发丝蓬乱,眼泡肿胀,脸部肌肉的走向全部呈向下姿态,仿佛一夜之间被地球引力拉扯得不成样子,嘴巴也无可奈何地瘪缩进去,变得尖刻、庸常和琐碎。
  我爸爸也同样如此,他的眼神浑浊,鼻尖发红,若有若无的挂着一滴清鼻涕,鼻毛也探出鼻孔,从未有过的邋遢和落魄。他抬手拿手帕擤鼻涕时,我发现他的手一直在微微哆嗦。
  “艾早,艾晚,我的两个儿子都没有长命啊!”我妈妈以这句话开场,坐在她的床上,放声长嚎。
  我妈妈对艾家的第三代还是在意的。艾好死了,艾早不能生育,传宗接代的事情只能是我。后来她跟艾早挤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我听到她问艾早,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不肯名正言顺地结婚生育?她伤感地说:“艾早,我知道你们姐妹从小就要好,她不肯把实话告诉我,总该对你说吧?她总要有个人说一说吧?”
  我躺在北屋的床上,用毛巾蒙住脸,再一次咬住牙流了泪。反正眼睛是红的,我不怕她们看出什么不对来。
  因为我们姐妹难得凑在一起回家,老两口虽然悲哀,还是提前准备了不少菜。有一锅汪着厚厚黄油的清炖老母鸡汤,一碗梅干菜烧肉,清蒸翘嘴白鱼,炒雪菜毛豆,青蒜芋艿,最后是一盘煎豆腐烧青菜。我妈妈不停地为我夹菜,劝我多吃。“你的肚子不显大,是不是胎儿发育不太好?有没有定期去医院检查?胎动次数多吗?胎心音正常不正常?”
  我一一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胎儿发育挺好,肚子不显大是因为羊水少;已经在省妇幼保健医院建立了围产期档案;胎动平均每小时五次;胎心音非常有力,医院说十有八九是男孩。
  听说可能是男孩,我妈妈的眉毛立刻扬上去了。可能她想到了艾好和艾多,觉得总算又有个男孩子投胎到了艾家,聊补悲哀。
  “这孩子,他会跟谁姓?他父亲姓什么?”我妈妈探过头,紧张又严肃地试探我。
  “当然跟我姓。他会姓艾。名字我也想好了,叫艾飞。”
  我爸爸哆哆嗦嗦地举起酒杯:“喝酒喝酒!除了艾晚,你们两个都喝一杯!”
  我妈妈二话不说,端起满满一杯白酒,仰脖灌了下去。她的眼角和脸颊立刻泛出微红,连眼睛都变得水汪汪的,春情荡漾的样子,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多看。
  当然,不可避免地,他们最后问到了艾早离婚的事情。我妈妈咬牙切齿地说,艾早离婚离得对,张根本坏事做尽,到老了活该是孤家寡人。艾早不愿意我妈这么说张根本,纠正道,她离婚的意图恰恰相反,是为了成全张根本,让他今生今世还能有一个自己的儿子。她的这句话让我妈目瞪口呆,老人家的嘴巴顷刻间又皱缩成一只瘪桃。
  “艾早,说来说去,你居然是向着这个人?你还盼他有个儿子做继承人?”
  “为什么不呢?”艾早用湿毛巾擦去沾在袖口的一点汤汁,神色平静,“属于他的东西,他应该拿走。离婚我没有损失,我们平分了公司股份,我还是董事、总经理。”
  我妈妈用劲地把身子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手撑着桌沿,和我爸爸面面相觑。他们担忧艾早是不是和艾好一样,精神上出了问题。
  
  我必须见到艾早,向她问个明白。分手这么多年,她不可能杀了张根本。退一万步说,即便她心怀怨恨,也不会去杀一个垂死的人。
  我从东湖公园出门,打车去了福田区公安分局。我记得律师纪宏林说过,艾早的事情是在福田分局立案的。
  值班警察客气地拦住我:“证件。介绍信。”
  我掏出身份证、教师证。我在大学任教,从南京来。我想去看守所见一个人。我没有介绍信。
  “对不起,你只能去信访接待室。地点在……”他说了一串地名。
  他很年轻。虽然穿着能够吓唬人的警服,可我看出来他脸上的稚气。他有多大了?十九?二十?他家里有人因为莫名其妙的杀人罪而被关进看守所吗?
  我不想去信访接待室。那都是哄弄老百姓的地方。你有什么冤情?你的家人有什么冤情?好吧,写个材料,把你写的东西留下来,我们会酌情处理,有结果的时候会通知你。结果怎么样呢?石沉大海。最多给你一封打印的信:此事正在审理中。不,我不要去那种糊弄人的地方。
  “我们这里是公安机关,闲人不可以随便出入。”小警察看我的模样不像盲流,不肯让我进门,可是也没有恶声呵斥。如果我穿得破烂些,头发蓬乱些,面色焦黄愁苦些,眼神畏缩胆怯些,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态度。
  一辆蓝白两色的摩托风驰电掣开过来,进门甚至都没有减速。摩托在台阶下嘎地一声刹住,骑摩托的人跳下车,掀开头盔。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那个去南京找过我的发顶稀疏的男人。
  “哎!”我大声喊,“哎!”
  小警察制止我:“请不要这样,你会因为扰乱办公秩序被拘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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