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一个不成功的商人;我生于山村,却流着清高的、不可救药的读书人的血:我是一个南方士子,柔弱、敏感,在月光下流泪,却要到西北的荒漠中去讨生活;我喜欢素朴、忠诚的品德,简单的人与事。却一生都与私念、恶欲、欺诈为伴;我崇尚爱情的光芒,却迷恋肉体那近乎糜烂的享受;我渴望成为烈士,却一直活到今天……小时候。我经常梦见自己率兵突围,冲下山去,包围宁远县城,打开牢门,救出同志——其中一位一定是我歃血为盟的兄弟,另一位则一定是我暗恋的、婀娜多姿、脸色苍白而又一往情深的女子。我曾长期喜欢柔弱、变态、略带神经质的女人,可以让我反观自己的聪明与强悍。我需要崇拜、顺从甚于需要平等的爱情,这使我的婚姻从根本上就不幸福。我的确有过一位盟兄。我们曾经歃血为盟。他虽然没有机会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下背叛我,却在一次捶胸顿足、海誓山盟后。带走了我的一百万。此后,就再也没有了踪影。很长一段时间,我成了顽固的宿命论者——家族及时代的宿命。我长期被黄继光、董存瑞、张铁生、黄帅……或者。更远些。被谭嗣同、蔡锷、黄兴,也被我的先人王笑浪、我的父亲和右派叔叔们的咒语与梦呓所左右。这咒语与梦呓让我做着英雄的白日梦。行走于俗世间。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一个中国人并没有自己独立的命运,其出生与终结皆不由自己做主。记得有一年,我十四岁的女儿就曾批评我“总爱做自己不能控制的事。”她认为顺其自然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安适的生活。比如我一九八一年参加高考,成绩下来了,要填志愿。我的父亲要我填中山大学。我就填了。虽然我从小就与父亲对立。这件事却听了他的。因为除了清华、北大。我不知道中国还有一些什么大学。填完志愿,一家人就去饭馆庆贺。没想到会因一件小事与父亲争执起来。他顺手就抄起一只碗向我砸过来。我怒火中烧,冲出了饭馆。我的第一个决定就是不报中山大学了,因为这位狂暴的父亲就是中山大学毕业的。不报中山大学报什么学校呢?正巧饭馆外面贴了一张地质学院的招生简章,我就填了地质学院,结果就被录取了。我此前从来不知有这么一所学校。对于地质专业更是一无所知。我就因为这么一个偶然的原因上了这所几乎让我神经分裂的大学,差一点不能毕业,毅然决然地成了一个坏学生和漂泊者,还认识了我后来的妻子,有了现在的女儿,去了新疆,写了近十年的诗。
  唉,如果填志愿那天不去那家饭馆,如果吃饭的时候不与父亲起那场冲突,我就会进另一所学校,认识另一个女人,学另一个专业,生另外一个孩子。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重大事情被偶然事件决定的例子还很多。我后来常对人讲。凡大事几乎全不能由自己做主。比如一个人是生在农村还是城市,是男人还是女人……这些重要的事都不由自己。包括现在走出门会不会被车撞死,是被一辆奔驰车还是被一辆三轮车撞死。也由不得自己。但人们却经常扬言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岂不可笑?我们虽然明白这些道理,却还是忍不住去探究必然的、有规律的事物,像那些有学问的人一样自欺。因为不自欺。我们活着就更没意义。我写这些文字也是为了自欺。或者说为了让自己活得更有意义。
  我女儿批评我爱做不能控制的事,是指我天性中喜欢冒险和出人头地。我愿意做超越自己及挑战极限的事。爱因斯坦说:“对着天上的星星瞄准。总比对着树上的鸟瞄准要打得高。”这句话影响了我很多年。但我女儿会说:“对着天上的星星瞄准,最后一定连一只鸟都打不着。”有一次,一位记者问到我人生的目标是什么。我回答说:“对人及社会有所影响。”这个观点一直不被我女儿所接受。我知道自己的观点是功利主义的。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英雄末路会是这种观点的必然结果。所以,我女儿说:“你一生都会很孤独,很苦。”她信奉快乐原则。她还说,快乐不仅是一种心情,一种状态,更是一种能力。如果每个人快乐的能力都提高了,人类就会很美好。所以,在这里,或者说,在我苦难的人生过了一半时,我也想探究一下快乐原则。我尝够了辛酸苦辣,也想尝尝甜的滋味。说到底。我虽然宿命,却还想继续有滋有味儿地活着……
  
  2 家族
  
  十九世纪末江西铜鼓县黄陂王家,生了一个俊美的男孩,行由字辈,取名由文,字雪疗。由文两岁时,父母双亡。由同宗一位留过洋的叔叔抚养。这叔叔喜欢他的容貌,也喜欢他的乖巧和伶俐,便出钱供他念了几年书。至十六岁,外出当兵。自此。那位留过洋的叔叔便再也管不住他了。二十岁从军队退役回到铜鼓。由文很快就成了赌馆和妓院的常客。他的俊美远近闻名,虽然穷,无父无母,又有些坏名声,但为人豪侠,聪明灵秀,竟也娶了邻县修水袁氏之女为妻。袁氏为修水的耕读世家。良田千顷,颇有家声。嫁给由文的这位袁家长女。自小读四书五经,清瘦、朴素,以待人谦和、循规蹈矩为乡邻所称道。其操守、学识和丑陋的容貌在修水也是闻名遐迩。这个丑陋的才女以自己的德行与浪子由文成了绝配。一个是笃信道德的孔门信女,另一个则是为所欲为的江湖浪子;一个丑陋,另一个俊美;一个富,另一个穷;一个喜欢书籍,另一个却喜欢骰子;一个崇尚节俭、安静的生活,另一个则渴望天天呼朋唤友,千金散尽……有趣的是,这位长期幽闭在闺房之中自惭形秽的女子,却诚惶诚恐地向往着、倾慕着江湖风云中的浪子。她小心翼翼地伺候一匹野马。既提心吊胆又颇有计谋地用自己的操守与德行。唤醒了蛰伏在由文心底的读书人的梦想。她几乎用尽了自己全部的时间与才智,迂回而曲折地、一点一滴地让由文记起了黄陂王家作为书香门第的光荣历史,并不失时机地让他背上了这光荣历史所包含的责任。浪子在即将彻底毁掉自己的纯良天性时。及时地、义无反顾地从赌馆与妓院中回了头。
  他去了南昌,和袁氏一起随那位留过洋的叔叔学医,后来又随军做了医官。授上校衔。文化大革命爆发后,这位上校的脖子上经常挂着“打倒反动医官王雪疗”的牌子游街。革命小将像拖着一条老狗一样拖着他,从一条街游到另一条街。一边游一边敲锣。每敲一下锣,上校就喊一声:“我是反动医官王雪疗。”群众就接着喊一声:“打倒王雪疗,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我在这样的喊声中长大,从六岁一直喊到十一岁。我的喊声比任何人的喊声都细、都尖。都更让人回头或侧目而视。群众看见这样尖细的声音是一个小孩青筋暴露地喊出来的,就哄堂大笑。带头喊口号的人就厉声喝道:“严肃点!”群众就严肃点。小孩依然尖声细喊,人们依然忍不住大笑,带头喊的人又厉声喝道:“严肃点!”群众就又严肃点。一上午的游街就结束了。若干年后,这样的口号以及这样游街的景象。常常会不约而至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同时在梦里出现的还有迎风招展的猎猎红旗、响彻云霄的锣鼓声以及我爷爷流着口水的狼狈样子。“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在宁远县北郊的一块空地上,每年都会举行一次万人批斗大会。每次批斗大会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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