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黛西
作者:[美国]李昌莱
关于黛茜,不管是我还是其他任何人,甚至德里科恩医生都不知道她的麻烦有多大,超乎想象的复杂。她潜意识里的消费欲望最终变成了极度的轻率——从杂货店偷窃糖果,逗留在邻居的鸡尾酒会上——没有什么能让你笑而弃之,没有什么能在以后带着渴望和爱意来回忆。
在她不和我说话之后的那个周末,黛茜的新陈代谢有点过剩了。我们通常十一点左右上床,但是她开始在早上五点起床,然后是四点、三点、两点,直到后来她都不愿意为上床睡觉做准备,不换睡衣不刷牙。半夜里好多次我被哗哗的水声吵醒,撩开窗帘往外瞧。我能看到黛茜可爱的身影,她在游泳池里划水绕圈,内胎套在她手臂下。她赤裸着身体,前前后后地划,我想我或许应该出去陪伴她。但是我那时候又非常想睡觉(这些天真是一言难尽,我一边睡懒觉,一边等着车道上的晨报)。而且,比起起床,我更愿意一头扎进枕头搔挠我半举不坚的家伙,或者感伤地梦见一只独自戏水的高贵的黑天鹅。
几个星期后,我甚至没有意识到黛茜一直不在床上。她或许在孩子们上学的时候睡上几个小时,但是我对此不能肯定。至于性生活,当然没有,这不仅因为她不和我说话。纯粹的交谈对我们来说一直不那么重要,甚至从我们认识之初就是这样,那时我们开开玩笑,还调情,她的英语还过得去,基本上可以让我们进行一些细微差别的讨论,这让我感觉不错。事实是当我对她很饥渴的时候我同样尽力去克制住,因为如果她有什么可以凌驾我之上的能力的话,那就是控制性生活的能力,其他事情都是对等的,就这点能让所有女人轻松地驾驭男人。黛茜对此驾轻就熟,请原谅我,泛起我的船,加速我的螺旋桨,她总是能在任何时候启动发电机,让我感到好像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液体,如果不赶紧插入那温暖柔软的地方就会马上崩溃。她用自己的方式成了一个很好的表演者,好比别人说演员进了房间就进入了状态,他们好像有什么东西接通了一样,而突然间所有人都可怜兮兮地陷入了莫名的爱和痛苦中。
一天晚上门铃响了,我从熟睡中醒来,开门后发现妻子被裹在一块大大的蓝色油布里,身后站着一个结实的年轻警官,手里晃着一只长手电筒。
“先生,你是这一家之主吗?”他问道,即刻用灯光在我眼前眩了一下,这让我彻底清醒了。
“长官,你能把灯关了吗?”
“对不起,先生。”他说着把手电筒插进了腰带,“你是这一家之主吗?”
“如果你问我是不是这儿的主人,呃,是的。”
“这是你妻子吗?”
我看看黛茜,她看上去很阴郁,好像又遇到了单调生活中的家务杂事。
“是的,她是我妻子。”
“她在小学里,在操场上,有人投诉。”
“什么,待在那里也违法吗?”
“我确定学校操场有宵禁令,先生,但那还不是问题的全部。”
“哦,是吗?”
黛茜这时候说:“别说了,杰瑞。晚安,警官。感谢你送我回家。”她踮起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走了进去。“噢,这是你的。”
她从身上解下油布递还给他。她只穿了一双帆布鞋,白色的凯德牌帆布鞋,橡胶底上划着蓝色铅笔条纹。年轻的警察谢过她后道了晚安,好像这是他俩的约会一般。黛茜到里面就不见了。
警察说:“先生,请告诉你太太,下一次再这样的话我就要她录口供了。”
“不会有该死的下一次了。”
“我只是说——”
“晚安。”我说着关上了门。
我发现黛茜在厨房里做着三明治的鸡蛋色拉。她把鸡蛋放进了滚烫的砂锅,把面包放进了烤面包机。她把蛋黄酱、芥末和甜泡菜的罐子拿出来放到了搁板上,芹菜、胡萝卜和洋葱放到了砧板上,在她手里握着泛寒光的德国厨师刀,这是爸爸送给她的圣诞节礼物。让人奇怪的是,眼前这一切似乎有一种再正常不过的气氛:在一个人们习以为常的仲夏梦之夜,凌晨三点,一个穿帆布鞋的裸体女子被社区警察清查后送回家,在家里切蔬菜。
“你在搞什么鬼?”
“我饿了,你也想吃点吗?”
“不,我不饿。”
“你睡得不好?”
“你在想些什么,黛茜?”
她没有回答,全神贯注于切成丝的胡萝卜和芹菜。她干起来又仔细又快,菜一小块一小块切得很好,刀刃落到砧板上清脆的声音和她快速的脉搏一致。我不想去打搅她,我想一直等到她干完,但或许是因为我半夜起来还生着气,或许是厨房间炽烈的荧光灯,或者是我身材窈窕的移民妻子被一个大眼睛警察包裹着开车送回来的感觉让我控制不住地大发牢骚:“都他妈该死!”
她非常严肃地环顾了一下说道:“回去睡觉,杰瑞。”
“该结束了。”我说,“你应该去看德里科恩医生。我会陪你去的。”
“回去睡觉,杰瑞。”
“你应该让他给你看看,我这是说真的。不要对他咆哮,不要威胁他,不要和他的接待员吵架。”
“他是个十足的傻瓜。”她轻轻地用标准的英语说,这个语句或许是她在电视电影或者肥皂剧里的某个女演员那里听来的。黛茜是个模仿高手——如果她要模仿什么的话。“他们都是十足的傻瓜。”
“我不在意你认为他是泰国国王。德里科恩医生来过很长时间,你应该对他表示尊敬。他对此了如指掌,他能帮助你。”
“我不想要他的帮助,不要任何人的帮助。”她哭起来,含糊其词,当然我知道她表达的意思。
“就这样,就现在,黛茜!我是认真的。我已经有足够准备了。”
“我也一样!”她叫起来,我忽然想到孩子们,如果他们醒过来看到他们的妈妈光着身体在哭,很可能会想到是我对她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事实上我从没有这么做过。虽然这段时间我让自己偶尔考虑过这些事情。我想象着抓起她细小的身体把她扔到床上,就像对付一只猫一样。这主要是因为我考虑到她能应付这些,这样粗暴而又令人愉快的激情能以某种方式满足这个时刻,还能让所有事情都得到好转。我意识到说起来自己就像一个真正的妻子搅拌器,我没法保护自己,除了说黛茜从不是造成我们麻烦的消极因素。她总是说一些或做一些事情让我感到痛苦,并且无法在她身上解决。
“轻声点。”我告诉她,“你会吵醒孩子们的。”
“我不在乎!”她哭道,而事情也在这时候发生了。她裸露着妖媚的身体,目光空洞呆滞,拿着刀声嘶力竭地朝我扑来。我呆住了,但在某种自制力之下不是那么害怕(也是非常害怕),因为这样惊骇的场面发生得过于真实,以至于还来不及害怕。重要的细节是黛茜的厨师刀就在我喉咙边偏了一个拇指的地方,然后厨师刀狠狠地刺进了冰箱门两英寸(这个口子现在还在,凹进去的一圈边缘已经生锈),但是当我们恰巧回转身的时候,我们的面部差点碰到。我们在彼此的脸上都看到了同样让人惊奇的愿望,那就是她不要退缩。
倒不是我不愿意活下去。
我想活,但不是这个样子活。
黛茜突然间惊惶失措地冲出去,摔倒在油毡上,裸露的身体垮成了一堆,哭得死去活来。
当德里科恩医生第一次拿着他磨损的黑包来访的时候,他当着醒来的孩子们的面给了黛茜一瓶安定,并嘱咐她只要感觉太亢奋的时候就得服用。我不知道一个训练有素的医师会说些什么,一个精神病学家或者一个心理学家会在她有特别状态和言行时会如何诊断。我甚至没有考虑过“正确的做法” 。我只是去狠踩刹车,或者做任何可以停下这部列车的事情。弗兰克 · 德里科恩是父母的医生,他拯救过我、博比,和我许许多多的表兄弟姐妹、侄子侄女,还有杰克和特丽莎。他是一个从历史悠久的名校毕业的执业医生,他认为做医生和做别的职业一样,要出色就得找到一种共同感觉,要运用经验。毫无疑问,这种偏颇的观点已经让他运用了三十年,而且在之后的二十五年或更多时间里依然适用。但我同样不怀疑黛茜是他的那些最终没有康复并活下去的病人中的一个。我没有责备弗兰克·德里科恩的最基本的原因是我没有资格,至少我无法在任何情节上、在任何连续的时空或者可选的领域内提出来——我确实对可能发生的事情很疑惑。我也不能忽略这个医生在春季他的光荣退休聚会上对我说的话,他提到在黛茜的狂躁症状减弱后就不适宜继续服用镇静药物。谁会真的料想到我们欣喜若狂的黛茜会进入越发阴郁的状态,而当她突然间在凌晨起床,用刷子刷她蓬乱的没洗过的头发时,她的情绪会越发低落呢?谁会知道当我上班而孩子们露营的时候,她在后院里用安定和一罐啤酒来镇静自己呢?这是在八月一个沉闷的夏日午后,她把自己带到了一个快乐的梦乡,照她喜欢的样子,没穿衣服,静静地漂在游泳池上,或许还划了一两码的距离,就像海鸟一样,在还没有飞起来前就一头扎到了底。
(责任编辑 孟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