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幸运的女孩

作者:妮尔.弗洛伊登伯格




  我一遍又一遍读肖拉太太的信,就像读高中理科课本中的一页。我把信放进抽屉里,跟自己约定:我不去看望他,作为交换条件,他会安然无恙的。然后,我又修改了这个约定:我不需要去看望他,因为他肯定会安然无恙的。如果他有什么不测,我想肖拉太太会告诉我的。我的日子只剩下两件事,发信、从到我住处来的人那里打听消息。肖拉太太没有打电话来,我也不知道情况。对我来说,阿伦死前的那段时光跟他死后的那段时光没有区别。
  
  我没有打算回美国参加哥哥的婚礼,然后,在最终那一刻,我还是决定回去。我告诉拉塔,我想让她帮我准备一顿午饭,在我离开之前招待一下姬塔和她的朋友。拉塔坚持要到很远的蒂凡斯聚居区去采购。我们出去的那天早上,她精心打扮,穿上了熨过的衣服,戴了一副金耳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这副耳环。
  直到我和拉塔上了车,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同意坐车跑那么远的路。到了市场上的时候,我开始讨厌自己这么做,但还是没有掉头回去。我不让拉塔买肉,因为羊腿上凝结着白色的脂肪,堆放在空气中,让我恶心。她生了一会儿气,直到被一个阴暗的小菜场吸引住了。那里有很多种奇特的中国莴苣和绿色的小圆茄子。她买的时候,我站在遮阳篷下,看着街道。我并不相信通过肖拉太太的描述,我就能认出阿伦的妻子,我觉得,我们也许通过其他独特的标志或气味辨出对方,就像失散的母狗能认出小狗那样。
  菜市场是U形的,尽管拉塔拎着大多数买来的东西,她还是坚持走到另一头去,然后出来到了街道上。她说,她想找到送我们来的那个司机。
  “如果他想送我们回去,会跟着我们的。”我说。我扬了扬手,立刻就有三辆电动三轮车开到我们跟前,抢夺着生意。
  “我们可以坐出租车。”拉塔急切地说。想到出租车,特别是一辆有空调的出租车,不禁让人向往,我同意了。“这边走。”拉塔指着出租车停的地方告诉我,我跟着她走过去。这是她原本就想走的路线,走一条阴凉的街道,再出菜场。这里的房屋上有显眼的警报系统,墙很高,只能看到里面房子的第二层。
  “漂亮的房子。”我对拉塔说。
  “富人的房子。”她说,这也许更准确。我们转过一个拐角,到了主干道上,差点撞上了两个修摩托车的十几岁男孩。他们或许是假装在修摩托车,工具摆在人行道上,他们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用。拉塔走到街道上,避开那些工具,两个男孩盯着我看。
  不管是什么天气,我外出总是穿一条长及脚踝的裙子和长袖衬衫。我不可避免地比这个地区着西式服装的年轻女郎穿得保守多了。这两个孩子毫不掩饰他们的兴趣,令我感觉自己是个衣衫褴褛的白种人。
  拉塔从侧面飞快地、兴奋地瞄了我一眼。我们走到这个街区一半路的时候,其中一个男孩吹了一声长长的低沉的口哨。从他们的工具和价钱不菲的摩托车可以看出来,他们显然住在附近。大约一分钟后,摩托车响了起来,然后他们开着车尾随着我们,慢腾腾地跟在后面。
  “拉塔,”我尖利地问,“你认识这些男孩子吗?”
  拉塔咯咯笑了起来。“夫人,他们想看你。”
  “这非常不礼貌。”我告诉她。
  男孩跟得更近了,拉塔回头瞄了一眼,逗弄他们。我转身怒视他们,就像我在学校里怒视在课堂上说话的学生,直到学生感觉到了,不再说话。但这不管用。男孩的长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和弯弯的厚嘴唇。他们穿着T恤衫和工装裤,好像是从国外买的。开车的那个也许有十六七岁,另外一个小几岁。
  “你们干什么?”我尽可能冷峻地问。
  “你们干什么?”开车的男孩反问。他的口音是英国的,脆脆的腔调很难听。
  “你们干什么?”另一个男孩捏着嗓子重复了一遍。
  年龄大的男孩假笑起来,然后身体前倾,撅着嘴,好像要来吻我,但是却突然吐了一口唾沫,非常准地吐在了我的便鞋尖上。他加快开动了引擎。那个小一点的男孩用一种非常沉迷的神情看着,这时候大叫了一声“婊子!”盖过了引擎的声响。随后他们就转弯向繁忙的街道上开去,摩托车倾斜得很厉害,他们的护膝几乎都要碰到地面上了,眨眼就消失在车流中。
  我惊呆了,我以前根本不认识他们。
  拉塔弯腰,哭泣着用手帕把我的鞋子擦干净。“夫人,”拉塔说,“夫人,我不知道,对不起。”她抬头看我的时候,脸颊上都是泪水。
  “那座房子是谁家的?”我问她。
  拉塔站起来,领着我往回走,走到了男孩修摩托车的地方。我按了门铃。我的手指轻轻抚过数字键盘,住在这儿的人每天都用这个东西输入密码。然后我离开路边,走回到路中间,直到能够清晰地看见楼上的窗户。我缓缓地转过身,不久,莱克丝米下楼来。
  她真如每个人说的那样,是个女神吗?她确实很美丽,她穿的印度服装上编织进了很多缕银线,耳朵上戴着珍珠。她的头发披在背上,她的眼睛深陷进眼窝,非常黑,还有印度人出名的浓密睫毛。
  拉塔放下买的东西,看也没看我一眼就急忙跑进门去,如同一个公民到大使馆寻求避难。莱克丝米一直等着,直到我们听见房屋的门打开又关上。
  “我不想和你说话。”她说。
  “我想谢谢你借仆人给我用。”
  她什么也没说。
  “她帮了很多忙。”我接着说,“我希望你没有她在身边,不至于缺少人手。”
  莱克丝米似乎在考虑怎么回答这句话。“缺的,”她终于说话了,“但我认为你也许比我更需要她。”
  我感到羞愧。莱克丝米则迷惑不解。我突然之间有了一种感觉,是她策划了这次见面,是她想看看我。她开始关门了。
  “谢谢你。”我说,她停住了。
  她用手把头发卡到耳后,那样子近乎挑逗。“我有两个儿子,”她漫不经心地说,“你一个没有。”
  我一直忍着没哭,直到回家,走进我的房间。我站在镜子前,捂着胸口,不禁流下泪来。在浴室,我哭着洗完澡,出来后,把脸擦干,泪水还是流个不停。我哭了几个小时,一直没停;我把泪擦干,但还会流下更多。后来,我终于平静下来,已经是五点半,正是往日我听见阿伦的汽车开过来的时候。房屋里现在是如此静谧,我想我都可以听见蟑螂在墙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我回国参加婚礼之前,想见见肖拉太太。我想先打个电话过去,但却没有打。我被一个仆人领进了客厅之后,等了很长时间,浏览着一个高及屋顶的玻璃橱柜上面摆满的纪念品:一块系着黄绿带子的奖牌;一组陶瓷动物,一只鹿、一条中国鲤鱼、一头长颈鹿;一个印度教猴神哈努曼的塑像,它正打开胸口,在本该是它心脏的地方,露出的是罗摩和悉多的脸①。
  “你来告诉我你要走了。”肖拉太太说。她站在门厅,头发垂在她脸的两边,湿漉漉的。她不想和我谈话,看来甚至不想走进客厅来。
  我原本打算告诉她,我已经订好了机票。“我不知道,”我这样说,“我恐怕不能回去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喜欢这里。”
  她不相信。“什么?这里的湿热,这里的灯火管制?这里的人,永远都是带着他们脏兮兮的孩子从乡下来。”
  “也许。”
  她摇着头。“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什么都是美好的。”
  “我不是旁观者,我生活在这里。”
  “你不美丽,但是很固执,”肖拉太太说,“你很像我——像我生的女儿。”
  “幸好你没生女儿。”我说。
  肖拉太太看上去很惊讶。她一根手指划过一张纤尘不染的小桌桌面。“你哥哥什么时候结婚?”
  “星期五。”
  “新娘——她叫什么名字——会非常失望的。”
  “非常失望。”我说。
  “错过这场婚礼是一种罪过。”
  “肖拉太太?”
  “你一生都会后悔的。”
  “阿伦死的时候,我应该在那里。”我说。
  她回答的时候声音里有一股火,一股愤怒的火。
  “你不属于那里,”她说,“没有人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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