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8年第2期
我所目睹的反右风涛
作者:韦君宜
津,我就到他家去邀请过他。他在“五四”纪念时来清华讲过,痛斥胡适等人如何放弃了当年“五四”的传统。在西安事变时,他更加勇敢地到清华来说蒋介石如何如何不得人心,说清华老同学只想做官,我们必须反对。在新中国建立之后,他当然会以为这个国家将符合自己的理想。结果却说他和章伯钧组成了“章罗反党联盟”,真不知从何说起!
说到罗隆基,联想起一位女将浦熙修,以及与她有关的几位才女。浦熙修和罗隆基有恋爱关系,但是她的出名,完全由于她早年的革命政治活动,为人所共知。在重庆时代,她是著名的新闻记者,在中共方面跑得很欢。她的妹妹浦安修是彭德怀将军的夫人,凭这条关系,她在重庆新闻界中号称“浦二姐”,写了许多当时有利于中共的新闻。日本投降以后,在南京发生了国民党军警动手打群众代表的“下关惨案”。浦熙修也在里面,挨了打。解放后她来北京主编教师报,活跃如故。这样一位左倾新闻记者,竟会被划成右派,实在令人难以索解。要不,就是因为她会当一个如实报道的新闻记者,而当不来专搞“阳谋”的笔杆子吧?反正弄不清楚。
解放后新闻界有“才女”之称的,除浦熙修外,还有一个也划成了右派的彭子冈。她也是在国共双方对垒的时候,就写了许多如《漫步张家口》之类歌颂解放区的文章。可是解放之后,只因为她有篇随笔,说了句“现在大家互相之间朋友来往都很少了,还应该有一点”,被认为这是攻击了可爱的新社会,就划成了右派。还有一个幸逃“右”网的“才女”,那就是我,也不用多说了,有什么才,有什么名,都是白费!名记者恽逸群、名编辑曾彦修……名人太多,举都举不过来,真的都白费了。
提起功劳来,想起当年的云南省主席龙云。他原是一个军阀,若说思想,当然谈不上什么马克思主义,按思想倒真是说成资产阶级右派并不太冤。但是人家对共产党建立了何等大功啊!。没有龙云,怎么把蒋介石国民党势力赶出云南,怎么让共产党势力在云南站住脚跟,最后,又怎么把云南省双手交给共产党!论功行赏,总应有人家一份吧。结果刚建国不久,就把人家打成右派一脚踢开。还有好几位原来的地方领袖,也同此下场。
还是说右派打得最多的文化界吧。每当听到《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我就想起了它的词作者公木即张松如。我,和他同一单位,但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划右派的,始终也弄不清楚。那时他担任文学讲习所所长,我听他来作协汇报过,说的都是一本正经,按刘白羽同志的指示一一照办。平时为人老实,也不写什么文章,只做教学工作。不知在背地里跟什么人说了几句什么犯禁的话,就此也打进去了,并遣往东北。多年之后又见到他,仍在教书。见我时,头发已白,开口只谈教书的话,一句不提当年如何划成右派。这就是“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的作者。这个歌,人民解放军至今还在唱。
至于作家挨打的,前边已经说了不少,说不胜说。想起一个最可笑的,诗人流沙河,他不曾对党的方针或社会风气有一句非议。只是写了一首情诗,我还马虎记得一句:“我把你的嘴唇,当作醇酒一杯,捧起来吻到沉醉。”词句记不准了,但意思是明白的,就是说恋爱中的热吻,别无他意。而这也成了划右派的一条“罪状”。这算什么政治?只能说,我们这里不准讲恋爱,不准说接吻,接吻就是资产阶级右派行动。当时批判他的文章的确这么说,说他“黄”,荒淫无耻。
教育界给我印象深刻的是老同学钱伟长。他在国民党时期曾偷偷在自己家里组织读书会,偷读马列主义的书。刚一解放,我们几个党员回校,他立刻自动跑出来接待。后来他还很热心地跑到团中央来看我们。把他划成右派,是因为他主张让教授会参加学校领导,大概是“教授治校”的意见吧;因为当时已决定由党委领导一切。清华当时的校长是蒋南翔,他早在二十几年前曾反对“抢救”运动,这次反右运动中又曾尽力保护过我,但是他却手下无情划上了钱伟长。这是为什么?他说过钱伟长这个人不怎么好,可是不怎么好不能等于右派呀!是那种全国的政治形势使人都不能自保,亦不能保朋友了?是等着将来再甄别他?可是二十五年未予甄别。对此,我代老蒋解释也解释不出来了。
还有更多更多,无法估算的人,成为右派。北京市高等法院院长王斐然,是北京市级干部右派中级别最高的。照道理,他有何罪应当公之于众,但是没有,简直没听说,就悄悄划上了。看起来,大概也是由于市级干部必须划上些右派才能搪塞中央,才抛出这一个的吧。还有书法家启功、木刻家彦涵,后来出,选集都说其作品是人间瑰宝,可是当初为什么把这些人的二十多年随意抛弃,都划成了右派呢?谁也不能回答。
这些年我还碰到过很多位右派,他们几乎全都避而不谈自己当年划右派的情节。实际上这些情节根本没法提——根本不成其为情节,甚至根本没有什么事。
以上随手列举的右派,所受处分,最低的是开除党籍,行政降几级,不准当领导,高的则发往农场劳动改造,更重的送到监牢。总之,都受了行政处分以至法律处分。而他们并无一个犯了什么罪,甚至人人都是拥护共产党的。但是不行,拥护得不太对也不行。实际上,就是当时认为“资产阶级自由”太多,太猖狂,必须镇压一番,于是就镇压了,顺手捡起来就镇压了。这些人的二十多年怎么过的,无法过问。这一部血泪凝成的历史,我们不去算老账,图补偿,只希望这种大伤元气的运动,在中国永远不要再搞了。
[本文是作者尚未出版的长篇回忆录的一章,本刊略有删节,并加了小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