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人鱼
作者:杜 超
他刚跨进房里,一股刺鼻的霉味、臭味和腥味竟扑面而来,任何人闻到那种混合气味,第一本能的反应都会是向后退,退得远远的,所以喻超也是毫无例外地退了出来,并“哇哇”地连吐了几口。
正在这时,喻超突然听到了茅屋内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叫喊:“风哥,是你吗?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任何人听了她的话,都能感觉到这个女人话语中所饱含的极度的深情。
喻超愣了一下,终于又走了进去。
屋里的角落处,一个苍老、憔悴、瘦弱得不成人形,显然是病入膏肓的老女人睡在一床破烂不堪的被子上,她望着喻超的眼神中,竟有一种强烈的渴盼和兴奋,那一刹那间,喻超几乎闻不到房中的混合异味了。
“不是,你不是风哥。”那女人看清了喻超的样子,立刻由极度的渴盼和兴奋变为极度的失望,本已瘦弱不堪的身体在一刹那间似乎变得更瘦弱了。
一向见惯了大场面的喻超望着她,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地搓着手,倒是她吃力而又礼貌地问:“您是?”
“噢!”喻超急忙回答:“我叫喻超,是《东海日报》的记者,柳坪风是……我的……朋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最后一句。
她的眼光中立刻又绽放出兴奋的光,“是风哥让你来的吗?”
喻超很想说:“是的。”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因为他知道,谎话一旦出口,她必然会追根究底地问他,而他是一定无法自圆其说的。
她见他这个样子,也明白了,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这让喻超的心中充满了难过。
她无疑就是吴淑贤,人鱼的母亲,柳坪风曾经的情人,喻超没有问,也不必问。好半天,他鼓起勇气,直截了当地说:“我想把您和柳坪风的故事写出来,您能够讲给我听吗?”
吴淑贤默默地想了一会,唇边渐渐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她又叹了一口气说:“唉,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能把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讲出来,死了也不会有什么遗憾(她见喻超想要劝她的样子,坚决地摆了摆手),但是,您在写文章的时候,一定不要把风哥的真实姓名写出来,他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怕……对他不好。”
二十年过去了,可是吴淑贤对柳坪风的深情和关心,依然溢于言表,喻超的眼睛都有几分湿润了,他默默地按下了采访机的键。
“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整日无忧无虑,每天不是打鱼就是唱歌,那时候,村里的好多少年都喜欢我,上门提亲的把我家的门槛都快踏破了,可是我一个也看不上。我从没有读过书,而且,从小到大一直接触的都是没有什么文化的直爽的渔民,但从朦朦胧胧知道男女恋情的时候,我就想,自己将来一定要找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想法。”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中流露出一种茫然的神色,好半天才说:“或许,这就是命吧,因为我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命中注定叫我遇见了风哥。
“风哥他们那一批人共有六个,那个时候,你知道的,知识青年要求上山下乡,风哥他们就是这样才落户到我们村的,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莫名其妙地对他产生了好感。当时我觉得,他怎么就好像在哪里见过呢?这恐怕就是你们文化人爱说的一见钟情吧。”她笑了起来,脸上泛起了少女般的红晕。
“他们从未打过鱼,开始时都由村里的渔民带,我自告奋勇对村长说要带他,村长同意了,于是我们两人就天天在一起,他很聪明,打鱼的本领一学就会,而且他是读书人出身,身上有一般渔民所没有的细心和周到,他的声音也是那么的温柔,好听,一点也不像渔民那样粗声大气,我好像着了迷一样地爱上了他,晚上做梦总是和他在一起。我天天给他带好吃的,天天帮他洗衣服,只要能每天看着他,能和他在一起,我做什么事都愿意。时间一长,村里的人谁都看出了我对他有意思,其实他明明也早就知道,因为他远比一般人敏感,可是他却装作不知道。”
“为什么?”喻超问。
“因为他从没有想过会在渔村呆一辈子,他一心想回城,他几次暗示了我,这也是人之常情。我明白,我不怪他,相反地,我更爱他了,因为他不欺骗我,是那样的诚实。
“日子一长,别的人也都看出来了,我对风哥有意,风哥对我却无心,他们都纷纷地劝我。我的父母,从小到大都很疼我,原来他们一直都听我的,可是我年纪一天天的大了,同村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早就嫁人了,而且大多已有了孩子,父母亲就劝我,说我和风哥是两个世界的人,是不可能的。可是我心里总是幻想着,我希望国家的政策永远不要改变,至少是十年内不要改变,那样风哥他看不到回城的希望,就会放弃回城的念头,那么他就一定会在这里娶妻生子,他娶的人当然一定会是我。所以,无论别人、我的父母怎样劝我,我都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等下去,等下去。
“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了,转眼之间五年过去了,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和我同龄的女伴的孩子都已经可以帮着大人做事了,而我依然没有嫁人。我父母的耐性到了头,他们怕我成了老姑娘再没有人要,叫我对风哥不要再抱幻想,他们托人给我介绍了邻村的老光棍,逼我同他相亲。就在那个时候,国家的政策变了,下乡的知青可以回城了,我的希望也完全破灭了,我含着眼泪和那老光棍见了一面,就同意和他结婚,反正不能嫁给风哥,嫁给谁都无所谓。
“可是事情又发生了变化,和风哥一起来的五个人一个个都走了,风哥却没能走,听人家说,风哥的父亲一直没有能平反,所以风哥不能回城。我听了之后,心里好难过,因为风哥他不能回去,我知道他会很伤心很伤心,他不能像别的知青一样回城,就算勉强娶我,他心里一辈子都不舒服,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在一个夜里,我怎么睡也睡不着。我的心里一直挂念着风哥,就悄悄地起身,来到了风哥他们住的地方,那里当然只剩下风哥一个人,我轻轻一推,门竟然没有关,我就进去了。风哥他喝得醉醺醺的,他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痛苦,就像一个受了伤的孩子。我一看他的样子就想哭,我走过去,抱住了他的头,他一下子挣脱了,却又马上抱紧了我,拼命地亲我,我当时激动得直打哆嗦,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要疼他,关心他,爱他,他不可以再受到伤害和打击,所以我主动脱光了身上的衣服。他怔怔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又是我主动地抓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身上,他哆嗦了一下,然后将我抱到了床上,就这样,我终于成为了他的女人。第二天清晨,风哥亲口对我说,他要娶我,于是,我就坚决退了老光棍的彩礼,一心一意地等风哥娶我。”
“可是他却没有。”喻超冷冷道。
“那不能怪他,我知道风哥那时是真心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风哥竟然又接到了返城的通知,而且是要他立刻返城,风哥只好返城了。那时风哥虽然说他回城之后安顿好,就会来接我,但我有一种预感,我不会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在城里安家,但是我不怪他,他本来是应该属于城里,而我只能属于乡下,更何况我已有了他的孩子,心里有了寄托,这已足够了!
“海风出生以后,因为没有爸爸,所以从小到大,都受到了歧视,所以他一直都很孤独,不喜欢和任何人交往,惟一的爱好就是在大海中游泳。他三岁时就学会了游泳,五六岁的时候,就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游泳技巧,到十五岁的时候,附近最有经验最有技巧的老渔民都无法超过他,他可以在水中闭气二十几分钟,可以不停歇地游上一天一夜而不感到累,他甚至能够躺在海面上睡觉!为了能让他有出息,我让他到镇里读书,他很争气,年年都是第一。他早熟、懂事,虽然没有父亲,但他知道我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一直不问,只是把问题藏在心里。一些很坏的学生欺负他,骂他是野种,他当时也不和别人计较,但是事后他一定会找机会狠狠地报复,通常是学生们在海里游泳的时候,他便悄悄地摸到欺负过他的人的旁边,狠狠地将他们拖到海里。在海中,他就是国王,就是十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往往要把欺负他的人灌一肚子水,灌得昏过去才罢休,这样渐渐地就没有人欺负他了。
“后来,海风考取了县重点中学,城里的孩子本来都很骄傲,他们不允许一个乡下的孩子比他们行,就一起排挤他,可是海风很争气,每次都是考第一,而且,城里孩子会玩的东西,他也逐渐样样都会玩,再也没有乡下孩子的土气,那帮孩子妒忌却又无可奈何。
“意外发生在高二下学期,海风的班上从外地转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学生,班上的男孩很多都喜欢她,包括海风,可能是因为海风最优秀,那女学生喜欢上了他,他们两个人就好上了,当然是暗中的。她家里很有钱,海风经常在海里抓鱼,让她带回家里吃,她就送了海风一个手机,两个人真的是很好,当然海风出于自尊心和虚荣心,没有告诉她自己的身世,而是说他爸爸是村长,那女孩子也相信了。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的秘密交往,终于被班上的同学知道了,有些妒忌的男生便偷偷告诉那女孩,说他是野种!女孩子又伤心又生气,她将海风叫出来,不但责怪他欺骗她,还说她瞧不起他的母亲,原来,她的父亲在部队时,她的母亲有了外遇,她的父母离婚后,她跟着爸爸转业才到这儿来的,她很恨自己的母亲,同时也痛恨鄙视一切不守妇道的行为。海风和她争执起来,女孩愤怒之下,说了他一声:‘野种!’这深深地刺痛了海风的心,他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还将她送给他的手机扔进了大海。然后,自己就跳入了大海,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切都是我事后才知道的,我当时心里虽然很急,但并不是特别担心,因为他以前每逢放假,总会跳到海中游玩,曾经三天三夜都没有回来,我以为这次他还是会很快回来的,可是,三天,五天,七天,最后是一个月,我的海风依然没有回来,我再也承受不住这种打击,病倒了。
“我病得完全不能动,只能躺在床上,我的身子一向硬朗,几乎没有得过病,我知道,像我们渔民风里来雨里去,一旦得病就是大病,我没有钱看病,也不想看,因为我有一种预感,我的大限到了,任何灵丹妙药都没有用,我甚至希望能早一点死了,能早一点得以解脱。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房间的门突然推开了,竟是我的海风回来了,只是他变得……变得十分怪……他的前胸和后背都长了一条条的鱼鳞片,我又喜又惊,挣扎着坐起来,问道:‘风儿,你终于肯回来了。这些日子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海风哭了,他说:‘妈妈,那一天我受了强烈的刺激,我跳下海之后,就那样漫无目的地在海上飘流,也不知飘流了多少天,我抓海里的鱼吃,困了就仰躺在海面上睡觉,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胸前竟然长出了鱼鳞,我恐惧极了,就去撕身上的鱼鳞,可是我一动就好痛好痛,我忍着剧痛,硬是一片一片地拔了下来,疼得我简直要昏过去。可是第二天醒来,我发现那些鳞片竟然又长了起来,而且,我的背部也长了鳞片,我很害怕,本来我已经在往回游的,可是我这个样子根本不敢回来见人,所以我就一直在海上飘荡——飘荡!’我听了之后,抱着风儿大哭,风儿又说:‘这两天,我突然特别地想您,所以我就赶回来了,妈妈您真的病了,我送您到县医院去看看吧。’我摇了摇头说:‘风儿,渔人的命不值钱,命里注定你要死,那就一定会死,妈妈现在只担心你,妈不能让你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的,这样吧,你去找你的亲生爸爸,我想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是不会不管你的。’风儿问道:‘我的亲生爸爸?您知道他在哪里,现在和他还有联系吗?’我说:‘没有联系,可是我出海的时候会打听他的消息,他也很好打听,因为他现在非常出名,而且很有钱。’海风惊讶极了问:‘他是谁?’我说:‘他是亿万富翁,东海市红太阳的老总柳坪风。’然后我就把我和柳坪风的事告诉了他,我说:‘你去找他,让他找一个最好的医生给你治病,他一定会的。’可是风儿不肯。他说:‘不,虽然他是我的亲生爸爸,可他从没有尽过做爸爸的责任,我不会求他,但是妈妈,我会去找他,让他出钱给你治病,让他来看你,我这就去,我一定要他来。’没等我阻止他,他就跑了出去。”说到这里,她突然坐了起来,脸上现出十分精神的样子。
喻超暗暗吃惊,凭他的经验,他预计她是回光返照,只怕很快她就会死去。
“我就要去了。”她很清醒地说:“我自己很清楚。”她还笑了一笑。
这个时候,喻超也不好再说什么安慰的话,他只好继续问:“您为什么想阻止,难道你不想见柳坪风吗?”
“啊……”她禁不住深深地叹息了一下。
“不是的,我没有一天不思念他,如果能再见他一面,我会觉得,我死是没有遗憾的,可是……”她的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情,“他现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而我……我要为他考虑,我不想让他为难,我想他一定不想再与我有什么关系,有什么瓜葛,但是风儿是他的儿子,和他有血缘关系,我想,他应该会接纳风儿,我反正要死了,无所谓,只要他们父子能见面相认,那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