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雪坝下的新娘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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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哭着向回走。将要走下雪坝时,我碰见了一个眼熟的老太婆。她问我:“刘曲,你哭啥么?”
  我说:“我家的猫丢了。”
  老太婆说:“你家又来了男人吧?你家一来人,你就要出来找东西!”说完,她笑了。我不喜欢老太婆的笑,干干巴巴的。笑容只有衬着水分才好看。
  我其实是为了那美人的腰肢而哭的,可我不想告诉这个老太婆。
  “我听说,镇长前几天又领着人给你家送了柴火和粮食,还让小市场家家铺子的掌柜容许你白吃白喝,对么?”老太婆问。
  我说:“对。”
  “刘曲,镇里的人都羡慕你,说你交了好运了!你要是让一个穷光蛋给打傻了,就连鬼都不如了;可你呢刘曲,你多有造化呀,让县长的儿子给打傻了,县长儿子的手现如今跟观世音菩萨的手一样了不得,你这辈子是不愁吃穿了,阿弥陀佛,你这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啊。”老太婆喋喋不休地说。
  我想起来了,我是让人给打了。不过我挨打时是春天,现在却是冬天了。我没觉得过夏天和秋天,它们就像一对小老鼠一样在不经意之间溜走了。我依稀记得,有一天傍晚我到镇招待所的食堂去送豆腐,碰见几个陌生人,他们看上去都很年轻。镇长陪着这几个年轻人,他们全都喝多了,酒气熏天的。我提着豆腐进食堂,被其中的一个人给拦住了。他好像又矮又胖,小眼睛,他推了我一把对镇长说:“我练了好几年武功,在这小子身上试试身手,怎么样?”大家都鼓掌,说:“好!好!”镇长也说:“好,让我们开开眼!”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一拳把我砸倒在地,我的豆腐也跟着掉进土里了。掉进土里的豆腐有个吃么?我怕回家了花袖骂我,就去捡豆腐。可我才伸出手,就被那个年轻人给提了起来,这畜生的力气可真大啊,他提我就像提着一只鸡那么轻松。他对着我的脑袋左右开弓地又是一通重拳,把我打得眼冒金星,又一次倒在地上。大家鼓着掌,跟着叫好。后来发生些什么我已记不起了,反正夏天和秋天我还没过,它们就没影了。我回到家里时,已是初冬了。我家的豆腐幌子还挂在杨树上,但花袖不必每天做很多豆腐了。她只做两板,卖出去就卖,卖不出去也不像以前那样拿我撒气了。镇长给我家送来了好多粮食,还有肉。我不用去筷子厂挑拣筷子了。一个大男人每天坐在筷子厂拣上七八个钟头的筷子,他自己都快要变成筷子了。我要是变成了一双筷子,我不愿意花袖使它,我想让刘小玲使它。花袖的嘴有臭味,筷子进了那里不等于进了臭水沟么?我猜刘小玲的嘴有香味,筷子探进去,等于是撞进了花房。
  我回到家时,天已经快黑了。冬日的黑天是不要脸的,来得很早。我猜黑天是奔女人们来的,天擦黑的时候,女人们都在灶房忙活晚饭,黑天这时候就趁女人不注意,摸她们的脸。花袖没有做饭。她这个冬天愈来愈懒了,腰也愈来愈粗了。花袖见我回来,问:“刘曲,你找着猫了吗?”
  我说:“我一直找到雪坝下,连猫的影子都没见。”
  花袖咯咯笑了,说:“猫自己回来了!”
  “噢,猫回来了!”我也跟着嘿嘿乐了,我说:“老鼠今晚还不都得哭呀?”
  花袖说:“刘曲,你还不傻吗,知道老鼠见了猫要哭。那我问你,猫见了谁要哭?”
  我想了想,说:“花袖。”
  花袖问:“怎么会是我?”
  “你不让猫吃鱼,它见了你能不哭么!”我说。
  花袖笑得更厉害了,她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她指着我说:“刘——曲,你——你——都能——说——相声了——”
  杨半拉走了。他是来吃豆腐的,他走了,说明他吃完了豆腐。这个牛贩子哪个镇子都去,提起他,没有人不知道的。我老觉得他身上有股牛味,兴许他和牛总是呆在一起的缘故。花袖说:“刘曲,你要是饿了,就吃块豆腐垫补垫补吧。要是还吃不饱,你就到小市场去,吃块油炸糕什么的,反正如今你吃谁家的东西都不花钱!”
  我可没心思吃东西。我看着花袖,想的是雪坝下那个金色的美人,那美人的腰肢那么细,她要是能做我的新娘,那该多好啊。
  唉,我没有好好当上一回新郎倌。为了这,结婚后我从来没有乐和过。我也不爱说话。花袖跟我入洞房时,她磨磨蹭蹭的老是不想上床。我心急,把她抱上床,她还忸忸怩怩的。一想到她是我娶回家的人,我就使唤她。我使唤她的时候,她非要吹灭蜡烛;我不干,我好不容易娶一个女人回家,不看着她的脸使唤,那有什么趣味呢!唉,我真没想到,我那么容易就钻进她的身体里去了,我以为她的身体会竖着一面盾牌,我会遇到抵抗,然而没有,我一下子就占领了她,取胜了,可我一点也不快活。我使唤花袖的时候,她哭叫着,说她怎么怎么地疼,可我看得出来,她是装的,她不是真的疼,她连眉头都没皱,烛光下她的那张黄脸就像发了霉的窝头,真让人败坏胃口。我松开花袖的时候,她还哭哭啼啼地对我说:“刘曲,你这一弄,我再也不是黄花闺女了!”我说:“你早就不是了!”花袖就哭了。我觉得冤枉,我的新娘不是新娘,谁提前代替我做了新郎倌?花袖没有对我说,我也就不问。只是以后再搂着她时,我总觉得她像一根朽木一样干瘪,虽然她的腿和腰丰腴得很。我不喜欢撒谎和装腔作势的女人,花袖偏偏就是。可我又不能不搭理她,谁叫我娶了她呢。我在筷子厂捡筷子时,常觉得那些筷子就是花袖的白腿,每天黄昏时,我都要偷着折断一双筷子,不然我回家见着花袖就有火气。
  现在我没有火气了。我真不知道过去的火气都哪里去了,一定是被那个没跟我见面就溜走的夏天和秋天给卷走了。
  花袖唱歌了,她最近老爱唱歌。
  
  三斤面,二两油,
  烙上一摞葱花饼,
  我和哥哥逮鱼去。
  鲤鱼鲫鱼大鳇鱼,
  不如一笼小泥鳅。
  泥鳅钻进豆腐里,
  豆腐乐得开了怀。
  
  花袖唱歌就像一个人开车不会拐弯,很愣,很生硬,没有旋律,跟念歌一样,所以每一句歌词都能听清楚。她兴许是馋泥鳅了。她爱吃泥鳅,她把它们裹了芝麻和辣椒,用油炸,炸得又香又酥,她一次能吃好几十根。
  天黑了,我把杨树上的豆腐幌子摘下来拿回屋里,放到柜子上。柜子上多了一个红色的小瓶子,我以为是酒,刚启开盖,闻到的却是一股香气。花袖呵斥我:“刘曲,别碰,那是我的香水瓶,可贵呢!你要是给我弄洒了,我抽断你的腿筋儿!”
  腿不就成了一堆烂肉,一步都走不了吗?我还想去雪坝,去看那个金色的美人呢!
  最近家里常常多一些东西,比如花头巾,香水瓶,绣花鞋,点心盒子以及花花绿绿的布制绢花。这些东西进了我家门,没人跟我打招呼,看来是谁送给花袖的。陌生东西一多,我就觉得家不是过去的家了,所以我常多看几眼豆腐幌子,它还是老模样,看了让我安心。我吃了一块豆腐,睡了。
  我和花袖各睡各的。她说,一男一女老是睡在一处,容易伤身体。她说的话总有理,我不能不听。况且,我不愿意和她睡一起。我怕搂她的腰,一搂,我的心就凉了。不和她睡在一处,我很自由。我常在黑暗中支楞着耳朵听声音。窗外的风声,灶房里老鼠跑过的声音还有邻家的狗叫声,我都爱听。以前我就没心思听夜里的声音,现在一听,觉得声声入耳。
  花袖的记性可真不好,我跟她说过,太阳要是出来了我还没醒,她就该充当大公鸡,喊一嗓子给我叫醒,可她不。她让我睡,这个冬天我特别能睡。冬天的太阳本来就够懒的了,可我比它还懒。我醒来时,太阳已升得很高了。花袖做好了豆腐,正好在梳妆台前,对着乌突突的镜子描眉毛。她的眉毛本来够黑的了,可她还要描。对了,她还搽口红。两道黑眉和一圈滴血似的红唇,常让我觉得这是什么接头暗号。一个女人把黑色和红色涂到眉毛和嘴唇上,弄得眉不像眉,嘴不像嘴的,肯定是有什么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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