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雪坝下的新娘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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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找猫回来,听见花袖拍着床沿哭。她边哭边擤鼻涕,有一绺鼻涕还甩在我身上了。我以为她知道了我的秘密,不高兴了,所以才哭。我正想过去摸摸她的头发,劝劝她,她突然冲我吼道:“刘曲,咱完了!县长他受贿一百来万,让市里的检察院给逮走了,咱没了靠山了!镇长刚才过来说,让你明天就回筷子厂捡筷子,我又得起早贪黑地做豆腐卖豆腐了!”
花袖哭得比在她亲娘的葬礼上还要悲切。我不懂,县长被抓走了她哭什么?凭什么他被抓走了,镇长又叫我回去捡筷子?我才不回去呢。我天天在街上逛,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而且,我还能到雪坝看我的新娘,这日子多美!
我到小市场去。花袖这两日除了哭就是哭,也不给我做饭。我饿了。我想先吃块油炸糕。我进了葛麻子的店铺,伸出一只手,说:“来一块!”葛麻子撇了一下嘴,说:“拿钱来!不拿钱白吃,你以后休想!”我糊涂了,葛麻子今天这是怎么了?我又到刘迎春家的饭馆,一进门就吩咐他:“给我来一碗阳春面!”刘迎春瞟了我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刘曲,你以后吃东西,要交钱才行!你把钱给我掂来,别说是阳春面,就是做金丝面也行啊!”我想可能刘迎春今儿气不顺,他才这样抢白我。我不在乎,如今在三开镇,东家不留我,西家还留呢。我又去了张金宝家的水果铺子,我抓起一只梨,刚要咬一口,清凉清凉嘴,却被张金宝给打落在地,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狗东西,拿钱来!你以为自己是王母娘娘,我的水果要孝敬你才是?”受了他的辱骂后,我灰心丧气了。可我想总会有人叫我白吃的,我又进了烧饼铺、粥铺和肉食店,结果那里的主人都一样不让我碰吃的。三开镇的人这是怎么了?!我在小市场徘徊来徘徊去,见着我的人也不像过去那样爱打招呼了,偶尔跟我说上一两句话的,都嘲笑我,说:“刘曲,这回你傻眼了吧?”“刘曲,你才交了几天鸿运啊,怎么说倒霉就倒霉了?”
我饿坏了。我碰见了从包子铺出来的刘小玲。她还是穿着一套白服。她见我没要成吃的,就赏给我一个包子。那是牛肉萝卜馅的包子,还热乎着,我美美地吃了,还想吃第二个时,刘小玲已经走远了。我真是没白白在心里喜欢这女人,她就是好。
花袖没让我去找猫,可我还是到雪坝去了。我走到河流转弯处,看我的新娘。她还躺在那里,肌肤明媚,看上去莹莹欲动。她那纤细的腰肢使我心跳加快。我想跟她说上一句话,可我怕我的话又脏又俗,冰清玉洁的她会跑了。我就一直看她看到天黑,她的影子隐在夜色中了,我才离开。
我家有个豆腐房。
我家的豆腐房不像别人家的不挂幌子。
杨半拉还是常来我家吃豆腐。我也常常被花袖打发着到雪坝找猫。我乐意去,我可以看我的新娘。我讨厌三开镇的那些人,他们不再让我不花钱就吃东西了。花袖又像以往一样出来卖豆腐,只要豆腐卖得不好,她就骂我,说是她嫁给我,倒了八辈子的霉。我想跟她说,你都不是新娘了,跟了我,是我倒霉,你倒什么霉呢?可我是男人,我不愿意和女人计较。
花袖做豆腐,我依然每天把豆腐幌子挂在杨树上。冬天还没有过完,雪说来就来了。不管别人如何对我使白眼,我心底是快活的。我每天有豆腐可吃,又常能到雪坝看我的新娘,我很知足。虽然我回家时花袖常常指着我骂:“你个大傻瓜!”可我并不生气。花袖是我的女人,我不干活,还偷着去雪坝看我的新娘,我找不着猫回来她也不埋怨我,没有比她更仁慈的女人。这样的老婆上哪找去呢,你们说呢?
(原载《红豆》200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