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雪坝下的新娘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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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豆腐幌子挂在杨树上。没有风,可它还是晃了晃。我伸出一根手指擎住它的底,它就不动了。我笑了。我回屋喝了一碗豆浆,吃了一块豆腐,然后到小市场去。路仍然是白的,白得晃眼。我碰见的几个人都和我打招呼。他们说的话大致没什么差别:“刘曲,你能耐啊!”“刘曲,你烧了高香了!”“刘曲,你赛过活神仙啊!”这话听了真舒服,虽然刮着的风冷飕飕的,可我心里很温暖。
  我进了刘迎春家开的饭馆。嗨,赶巧镇长也在,他正陪几个人喝酒呢。饭馆里有浓浓的肉香味。刘迎春正在吆喝厨子上菜。刘迎春叼着一棵香烟,一见了我兴高采烈地说:“刘曲,你可是稀客呀!”我确实是这酒馆的稀客,我很少上他家来。刘迎春很矮,原来是养猪的,养猪后发了财,就开了酒馆。
  “刘曲,你想吃什么,尽管说!”刘迎春给我搬了一只板凳。以前没有人给我搬板凳。
  “我要一盘猪肉酸菜馅的水饺。”我说。
  “哎,镇长,你听听,你听听——”刘迎春扯着嗓子喊:“刘曲不傻么,知道要猪肉酸菜馅的水饺。”
  镇长对刘迎春说:“你招惹他干什么?他想吃啥,你给他就是了。”
  刘迎春抽了一口烟,问我:“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刘迎春。”我说。
  刘迎春“哎哟”叫了一声,说:“你还真行啊!那我问问你,我以前是干什么的?”
  “养猪的。”我说,说完我呵呵笑了。
  刘迎春的嘴歪了,他把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就像碾死一只臭虫似的。他对镇长说:“我可不能让他白吃白喝,他一点都不傻,连我过去是干什么的他都记得!”
  “你废什么话?”镇长说:“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吗?刘曲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你们善待刘曲,就是支持三开镇的工作。支持三开镇的工作,就是支持县里的工作,这个道理还不明白吗?”
  刘迎春叹了一口气,说:“县长的儿子要是也把我打成这模样,我该多享福啊。”
  我坐在板凳上,看镇长他们吃喝。他们正啃鸡翅。它被酱过,泛着黄莹莹的光泽。我馋了,主动上去抓两个过来。谁也没制止我,大家只是笑。我闷着头,吃过一对鸡翅,饺子也就煮好了。我又吃了满盘的饺子,撑得快要倒仰了。
  我趴在酒馆的桌子上睡了。等我醒来,已是下半晌了。镇长他们早已不见了,酒馆里一个食客都没有。刘迎春也不在,我打了个呵欠,回家去了。一进家门,发现杨半拉来了,他正坐在饭桌前喝酒吃菜。这家伙最近老来我家。
  “刘曲,咱家的猫又丢了,你出去帮我找找啊。”花袖说。
  我的女人说什么,我都会听从。我出了家门。才出去,想起花袖对我太没情分,她让杨半拉大模大样地吃喝,她怎么不问问我吃了没有?
  我返身回屋了。
  花袖说:“刘曲,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说:“你怎么不问我吃了没有?”
  花袖笑着说:“那还用问吗,你的嘴油光光的,准是吃过好东西了!现如今的三开镇,就是所有人都饿死了,哪能饿着刘曲你这个名人呢!”
  花袖也称我为“名人”,这令我高兴。一个男人要是天天在外都有饭吃,那就是个本事。我现在有这个本事。
  我觉得杨半拉是个窝囊废,只会凑到女人的桌面上混饭吃,他还有什么脸面在这世面上混?我鄙视他,我把家门重重地一摔,出去了。
  我到雪坝找猫去。我想起了那个金色的美人!
  她真的还躺在冰河转弯处,一丝不挂,腰肢纤细,双腿并拢,一只胳膊微微展开,另一只则弯向胸部。这回我没吓得掉头就跑,我要仔细欣赏她。我不敢靠前,我怕她听到我的脚步声会害羞得离开那里。她的身体散发着金色的光晕,给人暖融融的感觉。我看她的时候屏住呼吸,我怕自己喘的粗气会惊扰她。我是多么想让她做我的新娘子啊。
  “刘曲!”一个艰涩的声音在呼唤我:“你一个人在这看什么?”
  那个令人眼熟的老太婆朝我走来了。那天我在雪坝上曾遇见过干瘪的她。
  我没搭理她。
  她说:“噢,我明白了,你在看水?你说也怪,别的地方都冻着,单单转弯处的这段河不结冰,是不是河里藏着一个火炉子?”
  我讨厌她这么说话,那明明是个金色的美人,可她非说那是水,这老妖婆!
  老太婆走了,那美人身上的金色正逐渐褪去,她的身影看上去模糊了。我抬头望望天,见先前还像火球一样的夕阳已经下山了,天色暗了。我想起该找猫了。我看了看雪地,除了人的脚印还是人的脚印,没有猫的爪印,我回家了。
  杨半拉走了,可家里又来了一个男人。对了,他是我的儿子!他在县城念高中,不常回来。他一回来就是要钱。他还爱骂我和花袖,说我们是穷光蛋,没本事,把他的前程给耽搁了。我看不惯这小子。他穿的裤子,非要故意弄上几个窟窿;他的头发明明是黑的,非要染得跟洋人的头发一样黄;他看人时总是觑着眼,像是睡不醒的样子。他还爱说脏字,“操”字不离口。我很怕见儿子,不愿意他回来。他一回来,我就出门。
  儿子见了我,没说“操”,他说:“老爸,回来了?”我没在镜子中发现自己有多少白发,可他嫌我老了,叫我“老爸”了。
  我没吱声。
  儿子拿过一张纸,那纸上写了很多字,纸的底端有一片空白。儿子递给我一枝钢笔,让我在空白处签上名字。
  “你写上‘刘曲’两个字就行了。”儿子说。
  在我的印象中,只有领导才爱在纸上签自己的名字。如今儿子让我签名,看来他把我当做领导了。
  我刚要签,花袖说:“刘曲,别签。”
  儿子对花袖一撇嘴说:“你能不能少管闲事?操,别惹我心烦!”
  花袖说:“人家给了不少东西了,咱别再贪心了!你想啊,你爸现在不用上班,月月都有工资拿,我就是不做豆腐,吃穿用也没缺了一样,还不知足啊?”
  儿子说:“你以为我是真告他?我这是假告!我把诉状往法院一递,县长的儿子就得来找我把事情私了!”
  花袖说:“你想怎么个‘私了’?”
  儿子说:“他老爸是县长,让他给我安排个工作,最好去公安局,戴着大盖帽,骑着摩托车满街跑,多牛啊!我上学上腻烦了!”
  花袖说:“人家要是不理你呢?”
  儿子说:“不可能!我告他把我老爸给打傻了,在医院躺了半年,他肯定就发毛了!”
  花袖说:“法院等于他家开的,告也是白告!”
  儿子说:“这点我早想到了。法院要是不理我,我就放风说要告到市里的中院去,他们怕我把事闹大,就得听我摆布。”
  “什么是‘中院’啊?”花袖问。
  “说了你也不懂。”儿子说:“你只配做豆腐!”
  花袖没再制止我,我就恭恭敬敬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写“曲”字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字的形态不好,就像掉了两块玻璃的破窗扇一样。
  儿子收了那张纸,连夜走了。
  我和花袖各自上床歇息,我听她在叹气。
  我不叹气,我心里很舒畅,我又见着雪坝下那个金色的美人了,我认定她就是我的新娘!我没有好好地做一回新郎倌,因为我娶的新娘不是新娘!可雪坝下的新娘是新娘,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刘曲,你睡了么?”花袖在黑暗中说:“你要是想吃那一口,就到我的被窝中来。”
  花袖的意思我明白,可我装糊涂。我不想搂她的腰,不想吃她的“那一口”。我不搭理她,她以为我睡了,说:“这人真是傻了,除了吃就是睡,连‘那一口’也不想了!”
  天又落雪了。
  杨半拉又来我家吃豆腐了。我乐意让花袖打发我去找猫,这样我可以和我的新娘幽会。我从来不敢走她太近,我怕她害羞。一看到她那纤细的腰肢,我就忍不住落泪。什么时候我能搂一搂她的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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