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桃花源:抵达存在的路径
作者:陈斯拉
无疑,《人面桃花》是一部关于“乌托邦”的小说。但它不是“乌托邦”的颂歌,亦不是“乌托邦”的挽歌。小说似乎充满了悖论。其实这与格非的复杂态度相关。格非并不否定“乌托邦”于他的重要性,他的内心潜藏着乌托邦的梦想,他认为任何时代任何人都应心怀乌托邦或者爱做白日梦,但同时,他又意识到乌托邦理想实践过程中的非理性、残酷性及必然的失败。格非在写作中展现了这种个人与现实,与梦想,与灵魂之间的冲突——这显然是存在的冲突。
纸上的梦想
在人类历史上,“乌托邦”思想一直存在。陶渊明的桃源胜境,康有为的大同世界,都是中国历代知识分子的梦想和憧憬,是令人向往的“乌托邦”乐土。而西方对乌托邦的追寻更早,从希腊柏拉图的《理想国》开始,到16世纪英国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一书,描绘出西方人心目中最完美的人类社会制度和生存状况。无论是中国的“桃花源”还是西方的“乌托邦”,可以说是同一个概念的不同名称,它们呈现的面貌不同,但都是指一种没有私有制压迫、人人平等自由、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富足无忧的大同社会。它就像一面镜子,通过它,可以看到我们的心灵史、文化史。这个人类大同的梦想会一直延续下去,因为有它,现实还不至于那么可怕与坚硬。
《山河入梦》是《人面桃花》三部曲的第二部。它仍是格非的“一个梦”。它继承了第一部“寻找一个桃花源”的主题,道出乌托邦年代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失败命运,探讨了人类的精神出路和现实困境。
故事发生在1952年至1962年间的江南农村。小说中的男主人公谭功达,与母亲秀米一样,是个充满“乌托邦”理想的人物。他竟然与母亲陆秀米有着相同的“乌托邦”精神结构。谭功达无意识地重复着他的前辈们对理想的偏执与“疯狂”的浪漫。他坚信自己是了解这个社会的,但他又确实始终不知道世界的真相,他执著于自己内心的理想世界,愚钝又善良,可怜又可悲。
可以说,谭功达是感性、热血、理想、浪漫的“诗人政治家”,在错综复杂的社会生活中,他执拗地追求自己的社会乌托邦,构筑自己的理想蓝图,他失败失意却从未放弃。
其实无论是陆侃、丁树则、陆秀米、张季元、花家舍兄弟,还是谭功达、郭从年和姚佩佩,他们生命中潜在的“乌托邦”梦想,正在成为变动不羁的岁月里被一代代人所接续、修复的存在依据和精神幻像。最终,一场洪水冲垮了乌托邦的美好蓝图。乌托邦遭到了生存的本能反抗。谭功达的梅城美好规划黯然收场。
谭功达被下放到“花家舍”人民公社当巡视员。来到花家舍之后,谭功达惊奇地发现,自己梦寐以求的“社会主义桃花源”已经在这里提前实现。在他看来,花家舍富足、安宁,“这或许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甚至比他所梦想的共产主义未来还要好”!花家舍地处湖心小岛,实际上它也是格非心中的孤岛,在三部曲的第一部它是个土匪窝,在第二部它是社会主义试验田,岛上风雨长廊四面贯通遮阳蔽雨,公社社员自主劳动诚实计酬,没有行政命令,没有规章制度,没有领导上级,“没有人能真正看得到公社,而公社却无处不在”,“每个公社社员都是常春藤上的一朵小花”,共繁荣同命运。这一切,让谭功达惊奇,尔后惭愧,再到愈发地钦佩与留恋,他朝思暮想的梅城理想蓝图在此成为现实。
然而,花家舍又似乎总有几分云遮雾罩般的神秘。这里的人们总显得郁郁不欢,总不苟言笑,总沉默不语,原来,因为《101就在你身边》,“每一扇窗户背后,都有一双充满警惕的眼睛。”这也正如奥威尔的《1984》里说到的,“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其实,这也是那个年代中我们的日常经验,人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甚至连思想都有罪。所以,赢球的篮球队队长自己发了疯,天真烂漫的少女要被规训成“举止端庄、不苟言笑”的新人。一个个体生活被完全掌控的世界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活?这里所有人生活在无形的压力之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种超越历史理性、对抗人的生存本性的“理想”终究逃不脱被颠覆的结果。
曼海姆曾指出,乌托邦一旦成为实践模式,必然沉积为一种意识形态。维持现存秩序是意识形态的功能。由此可以认为,意识形态是过去的积淀,是现实的存在,而乌托邦是对未来的期望和憧憬。乌托邦一旦取代意识形态,从不在场变为在场,它就立刻蜕变为意识形态,成为一种既定秩序的维护者。如在奥威尔的《1984》中的乌托邦社会,国家凭借至高无上的权力,严密控制社会生活的每一个领域及每一个个体,这种控制从人们的言行出发,并深入到人的灵魂深处。
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世界。大家活在老大哥的“爱护”之下,绝对服从国家的一切安排。这就是被异化的乌托邦以及由此派生的权力。权力的实质在于把人类思想撕得粉碎,然后按照所选择的样子粘合起来。这也许就是我们听说过的或记忆中曾有的洗脑,或如杨绛先生比喻为“洗澡”。《山河入梦》就尝试着再现洗脑乃至去脑的过程,温和而强暴。
末了,作者借郭从年之口讲出来了“乌托邦”自身的裂隙和脆弱:
人的欲望和好奇心是永远不会餍足的,从根本上来说,也是无法约束的。有的时候,我在想,即便共产主义实现了,人的所有愿望都能满足,我们的好奇心仍然会受到煎熬。有时,我夜半醒来,就会对自己说:郭从年啊郭从年,你他娘的是在沙上筑城啊!你他娘的筑的这个城原来是海市蜃楼啊!它和我刚刚做过的一个桃花梦到底有多大的区别?
我预感到,我的事业,兄弟,我也许应该说,我们的事业,将会失败。短则二十年,长则四十年,花家舍人民公社会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来。{14}
郭从年用家长式集权式的幕后控制方式建立起了他的乌托邦世界。他是可怕的,也是可敬的。在他的蓝图里,人人幸福,个个高尚。但一种绝对的自由是根本不存在的。在历史和自然面前人是卑微与渺小的,而人心又是扑朔迷离、不可把握。从秀米到谭功达,或许我们可以再往前追溯至王观澄、张季元、陆侃,他们是一脉相承,心怀改造社会的美好理想,但无一例外皆败北。甚至郭从年,花家舍掌门人,亦强烈预感他的事业——花家舍人民公社必将湮灭。他们都只是普通人,向善向美,由于某种完全无法预料无法言说的命运的原因,被裹挟到时代浪潮当中。然而他们的乌托邦理想注定要失败,因为在当下的现实土壤里,它不具备生长的条件,它超前于现实。但决不能就此否定它在整个人类发展史中极其重要的作用。理想的失败是伟大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