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桃花源:抵达存在的路径
作者:陈斯拉
“没有死刑,没有监狱,没有恐惧,没有贪污腐化,遍地都是紫云英的花朵,它们永不凋谢。长江不再泛滥,连江水都是甜的。日记和私人信件不再受到检查。没有肝硬化,也没有肝腹水。没有与生俱来的罪恶和永无休止的耻辱。没有蛮横愚蠢的官员,也没有战战兢兢的百姓。如果你决定和什么人结婚,再也不会有年龄的限制。”
“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15}
乌托邦主义者最终死去,但乌托邦永生。死亡结束了一段乌托邦,但另一段乌托邦却将从此生长。人的本性决定了,乌托邦冲动会随时发作,会一直影响当下的生活。
爱情的幻念
格非的作品中以爱情为主题的不多。但格非却说,“爱情故事处于前台,其他目标附着其上”,因为爱情永远是人类最珍贵的东西。有时格非本人反复强调他就是写了一个爱情故事而已,但人们似乎更乐意从中解读出存在、历史、社会批判等内涵。事实上,爱情亦是存在的一种。《欲望的旗帜》便是如此。
这篇小说的故事主要围绕着上世纪90年代初期上海的一次学术会议来展开,它试图以一种较为宽广的笔触来摹写价值转型过程中的中国校园众生相,进而揭示当下人的主体性失落、尴尬、困苦、焦灼的精神状态。尽管作者在后记中一再否认它的讽喻意义,但透过文本的表层和故事的肌理,我们还是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它对现实的批判向度和对存在的思考强度。在此,格非显露出了中国作家少有的勇气。“它是一把刻尺,我想用它来测量一下废墟的规模。看看它溃败到了什么程度,或者说,我们为了与之对抗而建筑的种种壁垒,比如说爱情,是否能进行有效的防御”。{16}
确实,人是一个不断探究自身的存在物。人类生活的真正价值正是存在于这种审视与探究之中。格非选取了人性中最丰富的那种精神模态——爱,在爱的叙说中逼视人的精神存在。其实,爱,或者被爱,无论其过程还是与之构成的生存背景,都维系着人类的生命的全部内涵。
张末无疑是小说中的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者。还是在读小学的时候,张末就开始了心目中对于爱情的憧憬与遐想:
在想像的画面中,一个男人朝她走过来。但她看不清他的脸。他一声不吭地来到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在寂静之中,她听见那个男人在她耳畔悄声说:走吧,我们回家。
然后,她就跟着他回了家。{17}
这是她期待中简朴又神秘的爱情,它为她带来了梦幻中的黄金般的岁月。对张末来说,她的爱情没有沉思,没有犹豫,她只需要一种简单的打动。
这幅纯真与美好的画面缠绕了张末的一生,并指引她寻找归宿。张末的一生是追求爱的一生,而又永远处于精神之爱与肉体之爱的矛盾中。现实总是悖离心灵。不羁的钢琴教师、英俊的药剂师、憨厚的曾山、奇特的邹元标,都无法填充梦幻中虚设的男人的位置。她长久地生活在愿望的达成与破灭之间。她一次次去买梦想中的背带裤,只是为了空手而还,为了下一次这个愿望可以再被提及。对她而言,愿望的意义仅在于反复被提及,生活只不过是一种无限耽搁的快乐。张末是那么感性、梦幻,并企图用感性及理想来反抗这个粗糙的现实。自然,她的梦想一再破灭。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世界越来越像是一个欲望的加油站,无人关注自己的内心及梦想。纯真美好的爱情只能是遥不可及的乌托邦。
在张末给曾山的一封信中,张末不厌其烦地谈到了她关于一朵玫瑰的奇遇。一朵被遗落的完好的鲜艳的玫瑰花枝再一次把这个浪漫的女子打动。
假如不是她的钱包被一枚锋利的刀片划开,她差一点儿就与这个乏味的世界达成了和解,她差一点儿又燃起生活的信心,她差一点儿就来了上海,她差一点儿回到曾山身边。但始终是差一点,这一点是难于逾越,或者说是难以放弃。爱,始终无法到达。评论家谢有顺撰文道:“我庆幸格非没有让她达成这种和解,这让我想起苏格拉底在死亡面前不妥协的坚决,我们时代是多么需要这种勇气和精神啊。”但是,“没有本质的生存就不可能有满足,也不可能有尊严而言。因着这个问题没有解决,张末没有勇气,也没有信心回到上海,回到她过去的爱人(曾山)身边。她只能徘徊在车站这样一个尴尬的地方。就在这时候,‘长期以来蛰伏在她体内的那头怪兽正用清晰而有力的节奏敲打着她的腹部,并在她的耳边悄悄地提醒她,让她放弃挣扎,放弃抵抗……’张末要抵抗这种欲望的袭击,惟有依靠梦想的力量;当梦想又遭遇到失败之后,便只剩下一些缅怀梦想而有的忧伤之情了”。{18}
因此,尽管许多学者和批评家都将这部作品归为问题小说之列,而作者自己认为它只不过是一部爱情小说而已。这关于爱的叙说不仅是一种具有永久魅力的对象,亦是追问人的精神存在的一个重要标尺。在这欲望的年代,真挚、纯洁、美好、质朴的爱情无力坚守,无法企及,结果正如小说中的一句话:“我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在它不可企及的廊柱的阴影下,我只能自惭形秽。”{19}
对张末而言,她永远买不到那条背带裤。而对姚佩佩而言,紫云英花地中那片浮云的阴影永远不会移走,因为它镌刻在她的心里。
世外桃源总是不存在的,人总无法逃离。这些柔弱的人在支撑他们昂贵的理想。他们单纯、善良、固执、不切实际,与社会格格不入。社会乌托邦及爱情乌托邦的理想只能破碎。
三、在路上的迷思
格非以小说的方式探索存在的未知世界。但种种乌托邦的实践,最终皆节节败退,走向终结。善与美的目的何以惨淡收场?乌托邦的实践何以给人世带来深重的灾难?这个问题值得深思。陆侃的现代桃花源,张季元的世界大同,王观澄的花家舍,陆秀米的普济学堂,谭功达的梅城蓝图,作为现代乌托邦,在理念上都各有动人之处,然而它们都走向悲剧。文学世界中的乌托邦实践与人类生活中的乌托邦实践都是一般的命运。
应该说,乌托邦主义者都是向善向美的。他们普遍相信有一种适用于任何人的善和幸福,并希望通过一种强有力手段来推行这种善和幸福。比如,陆侃“要在普济造一条风雨长廊,把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连接起来”,“他以为,这样一来,普济人就可免除日晒雨淋之苦了”。{20}张季元相信,“在未来的社会中,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也是自由的。他想和谁成亲就和谁成亲。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和他的亲妹妹结婚”。{21}王观澄也在花家舍建造了一座长廊,“这座长廊四通八达,像疏松的蛛网一样与家家户户的院落相接……家家户户的房舍都是一样的,一个小巧玲珑的院子,院中一口水井,两畦菜地。窗户一律开向湖边,就连窗花的款式都一模一样”。{22}秀米心中的梦想更是大同小异,“她想把普济的人都变成同一个人,穿同样的颜色、样式的衣裳;村里每户人家的房子都一样,大小、格式都一样。村里所有的地不归任何人所有,但同时又属于每一个人。全村的人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吃饭,一起熄灯睡觉,每个人的财产都一样多,照到屋子里的阳光一样多,落到每户人家屋顶上的雨雪一样多,每个人的笑容都一样多,甚至就连做的梦都是一样的”。“因为她以为这样一来,世上什么烦恼就都没有了”。谭功达也奇妙地继承了这种梦想,“没有死刑,没有监狱,没有恐惧,没有贪污腐化,遍地都是紫云英的花朵,它们永不凋谢……如果你决定和什么人结婚,再也不会有年龄的限制”。所有这些乌托邦设计,都希望把所有的人都变成一样的,不仅生活一样,行动一样,甚至连心中所想都一样,从而使每一个人都享用共同的善和幸福,这个图景看起来很诱人,却实为空中楼阁,毫无实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