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没有。”年轻的主子傲慢地说,“也没有见到过如此不讲道理的野蛮人。”
  “那你就说对了。下手吧!”阿老一声吆喝,他身后的汉子纷纷怪叫起来,然后凶猛地扑上前。骑在马上的那三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连人带马地掀翻在地。山道上顿时乱着一团,年轻的主子在扭打中伸手抓住了一个汉子蓬松的头发,可是他马上痛得哇哇大叫。那头发就像荆棘一样地刺手。他发现自己的手掌上已是一片模糊的血肉,十几根小针扎在了肉里。他大声向同伴叫道:
  “小心啊,他们头发里有针!这是哪里来的野蛮部落啊?”
  他们三个很快就被按翻了,捆绑起来吊在了村口的树上。所带的行囊财物系数被村人抢掠一空。有几个汉子在路边的岩石上磨刀,他们被村子里的阿老指定为刽子手。
  那个指挥众人抢劫的阿老,看上去却像一个有些教养的人。他撸撸袖子走到三人面前,脸上一点也不因为要杀三个无辜者而感到内疚,似乎他面前不过是三只等待宰杀的羔羊而已。他慢悠悠地对他们说:
  “你们谁会念经啊?”
  “只要是会说话的藏族人,哪有不会念经的。”年轻的主子说。
  “那就抓紧为自己的来世念几句吉祥的经文吧,我们还要去分牛肉。唉,你们这些倒霉鬼,破坏了我们的胃口,所以你们今天必须死。年轻人,你要知道,杀一头牛,比过佛菩萨的节日还重要呢。”
  这时那个也被绑着老仆人说:“少爷,求求情吧。看在佛菩萨的慈悲上,求他们放我们一条生路。”
  年轻的主子鄙夷地说:“他们这样的野蛮部落,心中还有佛菩萨,那就真是雪域佛土上的稀罕事了。动手吧,别罗嗦了。”
  阿老脸上的傲气比那年轻的少爷显得更足,“野蛮部落?在你们投生到来世前我要让你们知道,我们的部落属于高贵的朗萨家族。”
  朗萨家族?三个被绑着的可怜虫顿时看到了活下来的希望,那个老年仆人立即朗声说:“混账东西,还不赶快下跪,你们想砍朗萨家族少爷的头吗?”
  那刚才还很傲慢的阿老一下就矮了一截下去,弯腰低头地问:“那……那那那么,请问远方来的客人,从……从从从哪里……来呢?”
  “卡瓦格博雪山下。”老年仆人骄傲地说。
  阿老“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老泪纵横,唏嘘不已,双手一上一下地拍打着大地,“有罪啊有罪!老爷啊……老爷,我们等朗萨家族的老爷等了好几代人了。”顷刻间他便从一个冷酷的老杀手,变成了找到爹的孩子。
   “还不快把我们放下来!”年轻的主子就像身临美梦,这个美好的梦值得回忆并不是因为他们能够绝境逢生,而是他又找到了当老爷的感觉。
  三个死里逃生的行路人正是朗萨家族的二少爷达波多杰,老管家益西次仁和小厮仁多。他们从“断头树”上放下来,然后被当成尊贵的主人迎请进村庄,村里所有的人,无论是妇孺还是剽悍的汉子,见到他们都把头低到膝盖以下了。
  为了寻找令一个康巴男人骄傲的“藏三宝”——快刀、快枪和良马,他们已经出门快半年了;或者说,澜沧江西岸刚刚坐稳主人位置的二少爷达波多杰,为了一桩荒唐的爱情,为了逃离另一桩更加错误的婚姻,不得不走上了流亡他乡的漫漫长路。
  他们被请进了阿老的火塘边。那个阿老名叫索朗贡布,是村子里的最年长者,实际上他还不到五十岁,可看上去却仿佛有八十岁了。但在这个环境恶劣的地方他已经是高寿了,因为男人们一般活不过四十岁,而女人们则活得更短。索郎贡布说,几百年前,他们的祖上曾经追随朗萨家族的祖先一同从圣地拉萨向藏东流亡,战争把他们这一支与朗萨家族冲散了,他们被掠为奴隶,曾经在雪山上开过银矿,后来家族中的几个男人逃了出来,但他们始终逃不出宿命的安排。他们知道朗萨家族的人后来到了澜沧江峡谷的卡瓦格博雪山下,可是每次想继续迁徙的脚步,刚走上官道就会被其他部落给赶回来,因为人家把他们视为野人。这里虽然像地狱一般艰辛恐怖,但能活人,地狱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老爷,是祖先的荫福派你来救我们出地狱的啊!”索郎贡布在敬酒时说。
  祖先的荫福?达波多杰喝了那碗酒后想,朗萨家族现在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恨透这个家族的阴险和狡诈啦。他说:“你们在这里有家有房子有女人,不是过得还好吗?”
  索郎贡布一下就哭了,他抹一把眼泪说一句话,“老爷啊,我们这里,每年死的人比生下来的人多,强盗魔鬼来的次数比天上的雨还多。他们的马队冲进村子,只要是刚长成人的姑娘,就像老鹰抓羔羊一般,一把抓住头发就拖走了。我们的人为什么都要在头发里藏那么多针,就是被他们抓怕了的啊。”
  达波多杰想到下午自己和他们搏斗时抓到的那一手的针,手掌还在隐隐作痛。真是人被逼急了,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他问:“你们就没有好枪好刀吗?”
  “有我们也打不过他们,他们是一些和魔鬼在一起的人。他们的刀一刀劈来,能把人劈成两半,人还会走上两步,身体才分开,大团大团的血才会涌出来。”索郎贡布说到那些土匪的刀,还心有余悸。
  “噢,总算让我听到一把好刀的传说了。”达波多杰欣慰地对自己的老管家说。“快讲,这刀在哪里?是谁打的?”
   “那你们要去找没鼻子的基米,他是一个懂刀的家伙。”索郎贡布说。
  “没鼻子的基米,是谁?在哪儿?”达波多杰追问道。
  “从这里出去,十站的马程,有个叫黑风林的大驿站,你们到那里去打听,谁是没鼻子的基米,人家就会带你们找到他了。”
  “那我们明天就启程吧。”达波多杰有些迫不及待地说。他们出来这么长的时间了,一路打听哪里有令藏族男人心仪的快刀快枪和良马。有人告诉他们说要找快枪应去后藏,找快刀要到藏东,而要找良马则必须去藏北草原。他们也确实看到了很多的刀、枪和好马,可是达波多杰始终认为,这三样宝贝应该和一段传奇有关,和某种命运相连,和神灵的旨意相符。
  第二天,他们就离开了这个恐怖的村庄。到黑风林驿站十天的马程,他们六天就赶到了。果然如索郎贡布所说,这里没有人不知道那个叫“没鼻子的基米”的。他们在驿站后面山崖下的岩洞里找到了他。这个没有了鼻子的家伙嘴唇上面只有两个幽深的鼻孔,形同一只奇怪的猿猴,因此他只能过离群索居的生活。任何遇到他的人,都会把他当成魔鬼。但达波多杰从看到他时起,就断定,他要找的宝刀,一定在这个人手上。因为佛祖的慈悲总是公正的,他虽然没有了鼻子,但他有一双豹子一般明亮如闪电的眼睛,他看人的目光中仿佛都蕴藏着一把宝刀清冷的光芒。
   “没鼻子的基米”从前当然是有鼻子的。他原来是一户大贵族家的刀相师,这个职业一度非常吃香。人们要买刀,总要请他来观察刀相,尤其是那些贵胄人家,身上的佩刀常常价值连城。因此基米的一句话,就可能使那些卖刀和打刀的人一年不愁吃喝。但是他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家伙,又自持身怀绝技,常常不给那些刀商面子,坏了人家的好买卖。基米鉴别刀有自己的办法,通常是经过看刀、听刀、嗅刀、试刀四道程序。看刀是观刀相,长短、厚薄、刀形、刃口、刀柄搭配等等;听刀是听刀的声相,手指一弹,撮口一吹,刀唱出清脆悠悠的歌声,有如寺庙里的钟声萦绕,又如美女在无人之处时独自哼唱;嗅刀是闻刀的味相,好刀的味道有如大旱天的甘露,少女胸间的乳香,沁人心脾,令人陶醉;而试刀,当然就是论刀的动相,好刀在手,人刀合一,心到刀到,心不到,刀也到,快如闪电,动如脱兔。这些苛刻的条件,如果有一条达不到基米的标准,他就不肯说这是一把好刀。有一次,一个阴毒的刀商实在受不了他的真话,就偷偷在一把刀上撒上胡椒面,然后送到他面前请求鉴定。基米在看和听之后,将刀凑到鼻子前嗅,刀上辛辣的胡椒面便一下呛进了他的鼻子。可怜的基米猛地打一个喷嚏,刀就将他的鼻子削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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