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然而,令人惊惧的是,穹波喇嘛的祈诵词念了三遍了,天上的乌云却一点也不见消散的迹象,反而翻滚得像澜沧江里的洪水,地上的大风愈发变本加厉。大地在颤抖,人的心也在颤抖,仿佛每一个人都被魔鬼一把捏住了脖子,连喘口气都很困难了。穹波喇嘛的经文也越来越没有了底气。人们像被推到屠宰场准备引颈就屠的牲畜,在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面前束手无策。
穹波喇嘛这时也有些张皇了,只见他吹起人胫骨法号,让凄厉尖锐的法号声刺向乌云密布的天空,但其效果非但没有吓唬住天上的雹鬼,更多的是让人们感到绝望和恐惧;一招不行,穹波喇嘛又舞起了手中的金刚橛,跳起了凌空蹈虚的舞步,他边唱边跳,直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可天上雹鬼的笑声却越来越近了,人们甚至已经在乌云中看到了魔鬼恍惚的身影。
白玛坚赞头人的脸上已经布满了不满和狐疑,“穹波喇嘛……”他有些恼怒地喊了一声。
“是……是是,”穹波喇嘛揩掉额头上的汗水,“墓主黑女神……大概是没有听到……
“难道你的咒语被风吹跑了吗?”白玛坚赞头人提高了声音。
“咒语法力无边。”穹波喇嘛孤注一掷,回身取出一个筛青稞的筛子,高声说:“看看吧,青稞可以从其间筛过,风也可以从中间穿过。但是,在咒语的法力,你们会看到,水也是有神性的。”
他边说边把筛子迎向满天满地的狂风,风从筛子眼里“嘶嘶嘶”地滑过,像无数支飞扑而来的箭镟。然后穹波喇嘛放平了筛子,念起了谁也听不明白的咒语,这时他的一个助手将一壶水缓缓地倒进筛子里,就像在梦中人们经常遇到的情景一样,筛子里水慢慢地涨上来了,而筛子下面滴水不漏。仿佛那是一个竹盆,而不是筛子。
“哦呀——”所有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当穹波喇嘛的咒语戛然而止时,筛子里的水“哗”地一下全漏光了。
“哦呀!”人们又是一声惊呼。
“看啊,神的力量无处不在,它可以堵住筛子眼里的水,当然也就能战胜天上的雹鬼。”穹波喇嘛说。
“可天上的雹鬼却不听你的。”跪在白玛坚赞头人身后的小儿子达波多杰说。
穹波喇嘛瞪了这个还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一眼,“那是因为对岸的那些喇嘛上师也没有闲着。他们正和魔鬼串谋哩。”
人们往峡谷的西岸望去,果然看到那边的一座山头上也有一群红教喇嘛的身影在忙碌,有深沉浑厚的法号声从江对岸传来,那法号竖起来有屋檐那么高,需两个喇嘛才能抬得动它,其声音有如江水的轰鸣,天上的乌云也被红教喇嘛们吹出来的单调沉闷的音调驱赶着,往东岸一个劲儿地跑。在他们的身后肯定也有一个坛城,也有一个天气咒师在仗剑作法,扮神驱鬼。而这边的人们不得不悲哀地发现,宁玛派的红教喇嘛们似乎占了上风,西岸那边虽然仅仅只隔着一条澜沧江,可是天空晴朗,甚至还有阳光照射到一些山头上。
白玛坚赞头人站起身来,冲着澜沧江西岸大声喊:“既然他们把冰雹赶过来了,魔鬼就成了他们的朋友啦。我们只有杀过江去,把对岸的大小魔鬼,像打扫神龛前的灰尘一般,统统打扫干净。”
“哦呀!”黄教的喇嘛们扇起了胸前宽大的袈裟,用拳头使劲地捶打着自己结实的胸膛,就像擂响了一面面战鼓。
“哦呀呀!”东岸的人们也跟着吼叫起来。乌云已经压到了他们的头顶,男人们要是不吼这一嗓子,恐惧便会击倒他们。
仿佛为了印证白玛坚赞头人的战争宣言,在人们的惊讶还没有彻底从脸上消失时,一场不大不小的冰雹兜头向澜沧江东岸砸了下来。穹波喇嘛精心搭起的坛城,坛城上的法铃、金刚橛、人胫骨法号、羊皮鼓、拘鬼牌、不会漏水的神秘筛子,还有向苍天跪下的信众虔诚的祈祷,全都被冰雹砸得丁丁东东一阵乱响。村庄里的几个老阿妈,正在自家的土掌房屋顶的香炉前虔诚地煨桑,像山崩一样砸来的冰雹让她们甚至来不及躲避,就被击到在房顶上。
人们看见穹波喇嘛的咒语像炸了群的鸟儿,在密集的冰雹中慌不择路、四下逃窜。他已经面无人色,上下牙磕得比冰雹砸在地上还要响。山头上跪着向苍天祈祷的人们像中弹一样地被冰雹打得东倒西歪,四处躲藏。一群藏狗被冰雹打得发了疯,竟然对天狂吠,它们绝望而无畏地一次次跳起来,向天空中的雹鬼攻击,许多藏狗的牙齿都被打飞了。这些向来敏捷如闪电,奔跑似疾风的家伙,现在无处可藏,也无处可跑了。
一场迅疾而短暂的冰雹,嘲弄了穹波喇嘛的法术,宣告了魔鬼的胜利。这场胜利并不意味着魔鬼控制了人类,而是它破坏了峡谷的宁静。东岸的人们,无论僧众,都把这场冰雹的灾难看成是西岸的红教喇嘛赶过来的。寺庙找到了排斥外教的理由,俗界以神的名义做好了领地扩张的准备。
在众多的魔鬼中,有一种魔鬼叫做搅鬼,它的职责就是挑起人们的不和。让误解、偏见、嫉妒、仇恨充斥人的内心。当大地上战火纷纷、尸横遍野时,人们才会看到搅鬼得意洋洋远去的背影,听到它狰狞的狂笑。在传说中,搅鬼是一个有九条舌头的魔。藏传佛教各个教派的上师们,虽然精通经典,苦修密法,博学悲悯,心胸博大,但还是常常被搅鬼搅晕了他们的头。
①红教的僧侣一般都戴红色的鸡冠帽,穿红色法衣,而黄教的僧侣则是戴黄色的鸡冠帽,穿绛红色的法衣。
②天眼是佛教中常说的肉眼、慧眼、天眼、法眼、佛眼之一。
4.爱与梦
在玉丹看来,没有哪年的夏季,有今年这样多的雨水;也没有哪年的高山牧场,像今年这样长满漫山遍野的忧伤。那些从草甸的边缘一直开到天边的花儿,那些碧绿的青草尖上缀满的露珠,那些明净似镜、如绿宝石一般的湖泊,还有那些从远方的雪山上滑翔而来又振翅而去的雄鹰,以及飘在雄鹰身后的情歌,舞在阵阵松涛里的舞步,都有一个人的身影在飘逸,有一张纯净的笑脸在荡漾,有一双明媚的眼睛在闪烁。偌大一片高山牧场,如今放牧的不再是白云一样的羊群,只放牧着一颗思念的心;整整一个夏季,天上飘下来的也不是如注的雨水,而是一个人孤独的眼泪;草甸上灿若繁星的花儿,已不再开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朵朵都开在玉丹缠绵悱恻的春梦之中。
可是,当春梦成为现实,那个做梦的傻瓜却不知道如何适应这神赐的转变。在一个雨后初霁的黄昏,放牧归来的玉丹还在山坡那头就闻着了从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幽幽乳香,伴随着火塘里湿柴燃烧的爆响迤逦传来。他一个人在这高山牧场上已呆了半个月了,与羊群为伴,跟风雨搏斗,和寂寞抗争,在思念里挣扎。遥远的星星和雪山是他的邻居,密林里的野兽是他的朋友,如果说有谁会来到他的火塘,为他煮一壶热茶,温暖他寂寞的心灵,那这个人一定只能是雪山上居住的神灵。
她的确就是痴情的玉丹心目中的女神,玉丹在木楞房门口看到火塘边的达娃卓玛时,感觉她仿佛是驾着一团彩云飘然而来的,刚才他在山坡上就看到一片吉祥的五彩云霞落在了自己的木楞房顶上。
“阿弟,你回来啦。”达娃卓玛落落大方地迎了上来。
“我……我我……你你……”他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还是活在现实,呆呆地站在木楞房门口。
“快进来啊。”达娃卓玛像木楞房里的女主人,上前来帮他卸下身上的一捆柴火。
“还有……还有半个月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回答他的嫂子——自己的妻子——的话。在他出来之前,阿爸交代给他,一个月后,你就可以回来了。他在睡觉的壁板上每天晚上都刻下一道刀痕,那就像一道道寂寞难耐的坎,他必须每日每夜地爬涉,越往后挣扎,那坎就越深,越难以逾越。
“你哥哥让我来看看你,送些吃的来。”
“哥哥……”玉丹的眼眶湿润了。
“快坐到火塘边去吧,茶已经打好了。”达娃卓玛轻柔地说。玉丹忽然觉得这是自己母亲央金在说话,是他从小就耳熟能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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