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那个能决定他们生杀大权的老者也被这场戏搞糊涂了,他看看达波多杰,又看看跪在地上的益西次仁,他们都一样地衣衫破烂,一样地饱经沧桑,一样地落魄潦倒。浪迹天涯的痕迹不管是老爷还是仆人,都公正地刻在他们的身上。
老者慢悠悠地问:“你们到底谁是老爷,谁是仆人啊?”
“我是!”益西次仁迫不及待地说,“你们不能让一个贵族去死。”
达波多杰没有辩解,因为他为益西次仁感到羞愧。他的眼泪无声地掉下来了,人间真是丑恶不堪啊,连最忠实的仆人都要背叛自己,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成就了英雄的大业又有何用呢?也许,背叛就是英雄最大的敌人。
老者充满鄙夷地对益西次仁说:“可惜啊,尊贵的老爷,你看看我们这些即将要去死的人,都是些黑头藏民。我们即便到了阴间,也需要一个贵族老爷来使唤我们,不然我们该给谁磕头听吩咐呢?起来,跟我们走吧。”
益西次仁已经瘫在地上了,他这时才明白,既然阎王已经缠上了他,任何求生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那边的野蛮人已经在把他们的俘虏一个个地推到了一块巨石充当的祭台上,他们剁人的手和腿就像砍柴那样冷酷而熟练。凄惨的叫声一阵阵响起,被砍去手脚的人被随意地丢在祭台边,仿佛是一个个破败不堪的布袋。一些人翻滚几转,就再也不动弹了,一些人绝望地嚎叫几声,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血淌光。这简直就是地狱里的某个情景在人间的再现。益西次仁被拖到祭祀台上的时候,其实已经死了,他是被吓死的。他的手脚都抽筋蜷缩到一起,刽子手们怎么也掰不顺,以至于大半个身子都被劈下来了。
一百零八只手脚供奉在了野蛮人的祭祀台周围,那真是一个腥风血雨的白天。达波多杰感到这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还站立在大地上,有脚有手的善良无辜的人都被一帮禽兽不如的家伙侮辱了。他努力在血腥的屠戮和野蛮的行径前保持着一个人的尊严,现在他再不敢想一个英雄在死神前该做什么了,可是他的确像一个有骨气面对死亡的英雄那样,直面死神狰狞的脸。骨气让他的骨头比那帮刽子手的刀斧还要硬朗。
他重新跨上自己的宝马贝珠,马蹄践踏过一双双绝望的目光和满地血红的泥泞。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土地上,在兽性与邪恶主宰人的命运的罪孽中,他的宝马在战栗,他的宝刀再也跳不出刀鞘。他第一次感悟到,一个再大的英雄,也不能拯救人们的苦难,更不能阻止人间的罪恶。邪恶的信仰只能制造地狱般的恐怖。平生第一次,他为自己感到羞愧。
“走吧,我们就只有这样去见没鼻子的基米了,像一个失败的懦夫。”他对胯下的宝马贝珠说。
32.修身
很久以来,拉萨的市民都知道,那个磕长头喇嘛的瞎眼老阿妈一直和一只瘸狼在一起。没有一个人会把手中的食物施舍给带着一头狼的乞丐,但是也没有人看到过这头瘸狼和瞎眼老阿妈的感情。准确地说,阿妈央金和这头瘸狼是荒野里的伴儿。
那是一个大雪弥漫的下午,老阿妈从儿子修行的地方送供养回来,山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哀号,阿妈央金开初以为是自己的小儿子玉丹的叫声。噢,自从到了拉萨后,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那头漂亮的花斑豹啦。她不知道豹子已经完成护送朝圣者的使命,回去找自己的妻子达娃卓玛了。儿子走得再远,母亲始终都会认为他就在自己的身边。她向着哀号声传来的方向摸索着过去,她先摸到一颗毛刺刺的头,摸到了脸颊上的眼泪,然后摸到一副猎人下的扣子,它已经夹断了狼的一只腿。老阿妈顿生怜悯之心,“唉,你可真是一个不走运的家伙。”
她说着为那狼解下了扣子,狼腿上的血沾满了她的手,老阿妈又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来,摸索着为狼包扎。那时她并不知道这是一只狼,她还以为是一条大猎狗呢。
从那天以后,这头瘸狼就一直跟着她,当然它不会跟她走进村庄和拉萨城里。在野外,瘸狼就像一头忠实的猎狗一样地尾随在老阿妈蹒跚的身影后。老阿妈讨来的食物,有一半是给它的,另一半给自己在山洞里闭关修行的儿子。老阿妈对瘸狼说,你们都是需要供养的人。要是没有一颗母亲慈悲的心,你们在这个世界上怎么活啊?我就叫你尕布吧,那是我小时候家里养的一条狗的名字。我昨晚在梦里看见它了。你说奇怪不奇怪,一个瞎眼的老人家,白天什么都看不见,晚上却能看到过去了很久的人和事。还看得清楚得很哩。
瘸狼于是便成了阿妈央金童年时代的一条狗尕布。开初,看见这一人一狼结伴蹒跚在山道上的人都说,它可真是全西藏最有佛性的狼啦。央金老阿妈不知道,一段时间以来,一群狼已经盯上了她这个瞎眼的老人。但是有尕布在,那群狼就不敢贸然进犯。它们搞不懂这个狼群中的另类为什么会对一个孤独的老人这么好,也搞不懂人和狼之间为什么就没有了攻击与追杀的欲望。它们总是远远地跟在这形如母子的一人一狼身后,想找到下嘴的机会。
洛桑丹增喇嘛已经认识这条与母亲相依为伴的瘸狼。她差不多一个月左右来一次,讨来的食物也不多,一小口袋糌粑,一只兽腿,或者一点奶渣什么的。洛桑丹增喇嘛悉数供养给自己的上师,他现在已经吃得很少,仁钦上师的灌顶加持让他离人间越来越远了,他和阿妈央金的话也越来越少。有一次央金问他最近跟上师修什么法呢?他沉默了许久才说,修的是“六味一平等法。”阿妈央金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法,她只是感到儿子愈发地沉静,深邃,当年磕长头的路上,哪怕再累,他都还会和她说一天来的感受,说家乡的事情,说对弟弟玉丹的思念,甚至还会跟阿妈谈起达娃卓玛,诉说出家的喇嘛对一个姑娘的愧疚之情。阿妈央金记得有一次他甚至跟她讲,出家人以救众生为己任,可是他却连自己的亲人都救不了,不但救不了她的命,更救不了她的爱。他出家学佛法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现在阿妈央金也有些弄不明白了,一个曾经生龙活虎般的儿子,一个曾经令一个村的姑娘都爱慕不已的小伙子,现在因为做了喇嘛,因为要学佛法,就像换了一个人,连在自己的母亲面前也不愿多说一句话。一段时间以来,他的话少得来连阿妈央金也不得不担心,儿子将来会不会修炼成荒原上的一块石雕像,一万年也不会开口说话。
洛桑丹增喇嘛其实已经知道阿妈和一头瘸狼在一起,要是在过去,他一定会赶走那头瘸狼,告诉阿妈人和狼是不能交朋友的。可是上师教诲的众生平等,生命轮回的观点,让他对一头狼也持悲悯之心。谁知道这狼的前世是否是家里某个人的转世呢?它就像一个忠实的家犬一样紧紧地跟随着阿妈。因此当央金告诉洛桑丹增喇嘛说她领养了一只狗,并叫它为尕布时,喇嘛只是说:
“是啊,阿妈,它可真的是尕布的转世,一条听话可爱的好家狗。”
在以后持戒修行的漫长岁月里,每当心中的妄念升起,世俗的烦恼云雾一般飘然而至的时候,洛桑丹增喇嘛还会想起这只“好家狗”尕布——脑袋尖尖、眼睛阴鸷的瘸狼,正是它把阿妈央金领进了狼群,让她葬身狼口。狼终究是狼,哪怕在轮回的地狱里进进出出多少次,它都改变不了嗜血的本性。
没有人知道在阿妈央金与狼群做殊死的搏斗时,这头瘸狼究竟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在一个大雪初霁的下午,一个猎人曾经与阿妈央金在山道上不期而遇,那个猎人惊讶万分地对阿妈说,老人家,你的身后跟着一头狼啊。而阿妈央金平和地回答道,它不是一条狼,它是我家忠实听话的狗尕布。猎人说,它的腿瘸了,是狼中最凶恶的家伙,让我帮你把它杀了吧。老阿妈用身子护着尕布说,你可以把我杀了,也不要伤害到它的一根毛。善良的人,走你的路吧。请发发你的慈悲。这个善良的猎人后来非常后悔,他对人们说,我要是不听那个老阿妈的话就好了。那头瘸狼躲在老阿妈的身后,两只眼睛全是凶光。那是要吃人的眼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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