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达波多杰禁不住潸然泪下,“佛祖保佑我不要这样回到故乡。”他轻声说。
  而朝圣者一家继续向拉萨前进。朝圣路上的村镇越来越密集,这说明他们离圣城拉萨已经很近了,朝圣者一家已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人们纷纷从道路的前方退回来,连从前那些超过他们的香客,现在也神色慌张地逃回来了。路边倒毙的尸体也越来越多,就像行走在尸陀林①他们的尸身肿胀,布满疤痕和疙瘩,死时面目惊恐,双眼暴突,仿佛在溃逃的路上忽然遭到魔鬼从背后致命的一击。
  “难道前方发生战争了吗?”洛桑丹增喇嘛问一个歪倒在路边、奄奄一息的老人家。
  “喇嘛,回去吧。再不能往前走了,魔鬼的血盆大口已经吞噬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老人有气无力地说。
  “佛祖,魔鬼会有多大的嘴啊?”喇嘛惊讶地问。
  “不大,但厉害着哩。”老人伸出自己枯瘦的拳头,“它的口就这么大一点。”
  喇嘛又问:“它怎么害得了那么多人?”
  “那是一条蛇的口。” 老人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面对慈悲坚定的磕长头的喇嘛,他不能不说出魔鬼害人的秘密。“它是魔鬼的化身,呼出的黑色鼻息让人们患上了蛇风病②魔鬼的瘟疫从风中吹来,黏在人身上,皮肤立即起泡,开裂,化浓,就像被滚开的水烫了那样。蛇呼出的风吹到哪里,哪里的天空就被魔鬼的气息污染了。可是,佛祖!我们怎么知道魔鬼的口吞下的是哪一片天?”老人愤懑地对天喊道,他的手微微颤颤地指着虚无的天空,这时喇嘛才发现老人的两个眼珠已经没有了,不知是给魔鬼挖走了,还是再不忍心看这人间地狱的惨景,眼珠干脆躲藏了起来。老人悲哀地说:“从前面的那个山垭口下去,就没有一个还在飘炊烟的村庄了。一家挨一家地绝户,一个村庄接一个村庄地死人。回去吧,悲悯的上师,那条由魔鬼派来散播蛇风病的蛇就在山的那边……”
  老人的话音还飘在半空中,最后一口气便倏然断了。在魔鬼的灾难降临之前,它和人类有一个约定,谁道出了灾难的真相,就要谁的命。那条散播蛇风病的蛇,总是躲在阴暗处偷听人们的交谈,然后用世上最致命的瘟疫杀死敢说真话的人。
  现在,喇嘛急于求到佛、法、僧三宝,急于见到天天梦中都要会面的上师,他认为这个刚死的老人将前方的事情夸大了。他不怕蛇,也不怕由蛇引起的蛇风病。喇嘛决定继续前进,尽管阿妈央金躲着他在偷偷地抹眼泪,尽管“护佑佛法的豹子”几次跳到路的中央,试图劝阻固执的喇嘛。可是喇嘛把豹子的意思理解反了,他还认为这是自己的兄弟在为他扫除路上的孽障哩。
  他们进入由魔鬼控制的天空,死亡的气息逼迫得人喘不过气来。山脚下的第一个村子只有一条狗还剩下一口气,它用悲凉的目光告诉喇嘛说,回去吧,再往前走一步,就意味着死亡。喇嘛看着那些漂浮在村子上空的阴魂无人为他们超度,就想,那么多人死了,总得让这些无辜的人们感受到雪域佛土的慈悲啊。
  于是,喇嘛独自在死亡笼罩的村庄里做了七天超度亡灵的法事。单调寂寞但是坚忍慈悲的经文驱赶着村庄里的死亡之气,让那些游荡躁动的阴魂安宁下来,夜晚村庄上空的风便不再凄厉地哭泣。大部分死者的尸体已经肿胀溃烂,尸水横流,污染了土地和水源,连地上的青草都变黑了,泉水也发出浓烈的腥臭之气。令喇嘛深感遗憾的是自己的法力有限,还招不来天上的神鹰。实际上在一片由魔鬼控制的天空里,神鹰的翅膀再坚强,也无法自如地翱翔。喇嘛剩下的工作便是将一幢幢房屋推倒,掩埋那些仿佛还坐在火塘边喝茶的父亲,还喂着孩子奶的母亲,以及那些还跪在神龛前祈祷的老人。
  救度众生,自身必然要付出代价。洛桑丹增喇嘛穿过了一座又一座无人的村庄,当他快要看到生命的曙光时,死亡的阴影追上了朝圣者一家。在就要离开魔鬼控制的天空的最后一天,喇嘛和阿妈央金放松了警惕,他们让叶桑达娃在一片枯死的树林下休息,喇嘛到村子边为亡者的灵魂念经,央金老阿妈找柴火去了。常年风餐露宿的生活已将叶桑达娃磨炼成一个自然之子。她精瘦而健康,就像是一棵随风摇曳的小树。也许正由于此,喇嘛和阿妈央金认为把叶桑达娃放在一片树林边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但那却是一片笼罩着死亡之气的枯树林。满地焦黑的腐叶掩盖了几具散架了的骷髅,叶桑达娃刨开树叶,想找自己在大地上的那些爬行的小朋友。但是她刨出了一根人腿胫骨,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便放进嘴边吹。一阵阵黑灰从胫骨幽深的孔里吹出来,夹带着一只幽灵一般的黑蛾倏然落地,死亡的尘埃顿时笼罩了一无所知的孩子。
  这是只受魔鬼差遣的黑蛾,在黑暗的地狱里已经煎熬了三千六百年,孩子口里清纯芳香的气味复活了它的魔性,使它在一瞬间化蛹为蛾,并且越长越大。叶桑达娃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美丽而巨大的蛾子,它有六个黑色的翅膀,比叶桑达娃的胳膊还要粗的身子,像黑色的鞭子一样的触须,肮脏而乌黑的嘴里还咀嚼着人的碎骨,墨绿色的花纹遍布其身,那是地狱里的枷锁禁锢它时留下的痕迹,更加深了它死亡天使的阴森恐怖。
  “你的身子为什么那样黑呀?”叶桑达娃好奇地问。
  黑蛾狡黠地笑道:“因为我总是在黑暗里飞,黑夜染黑了我的衣裳。”
  “月亮也在天黑后才出来,为什么月亮不是黑的呢?”
  “噢,因为……因为月亮是在雪山上出生的,雪域高原的风雪染白了她的衣裳,而我出生在幽暗的山洞里,但是月亮的光芒让我们像仙女一样地美丽。”
  “那么,你是从月亮上飞来的黑仙子了。”叶桑达娃肯定地说,还伸手想去捉这只老在她的眼前飞来飞去的黑蛾。
  黑蛾一闪身躲开了,“噢,我可没有住在月亮上的福气。我来的地方离月亮可远了。”
  孩子问:“有我们离月亮远吗?”
  “比你们人远多了。”
  “奶奶说,我还有一个阿爸,和我的阿妈住在比月亮还远的地方。你也和他们住在一起吗?”
  “差不多吧。我看见过他们。”黑蛾在孩子的面前翩翩起舞。
  “我的那个在天上的阿爸是一名喇嘛吗?”在孩子的心目中,天下的男人都跟洛桑丹增喇嘛一样,他们只做磕长头一件事儿。
   “你天上的阿爸呀,”黑蛾在孩子的头上绕了两圈,“他可是一个勇敢的人,连魔鬼都很害怕他。”
  “他做了什么,让魔鬼也感到害怕?”
   “他把魔鬼挡在了身后,好让那个磕长头的喇嘛,安心地磕他的长头。”
  “魔鬼的力气大吗?”
  “很大。”
  “有我阿爸的力气大?”
  “有。”
  “那我阿爸怎么打得赢魔鬼?”
  “他让魔鬼下地狱,自己升向天堂。你们人类中的一些很勇敢的人,都是用这种办法战胜魔鬼。”
  孩子望着黑蛾上方大团大团厚重的乌云,想起奶奶告诉过她的话,便又问:“我的阿妈也在天上,她也把魔鬼打败了吗?”
  黑蛾不飞了,肃穆地停留在半空中,庄重地回答道:“是的,你的阿妈更是一个令魔鬼敬畏的人。”
  “什么叫敬畏?”孩子问。
  “敬畏就是你们人类面对神灵时的感情。既由于心生敬仰而害怕,又因为害怕而无限敬仰。噢,这些话怎么给一个孩子才说得清。”
  “你是说就像我们面对神山呀圣湖呀、还有看见佛菩萨的时候,就要烧香磕头那样吗?”
  “你说得不错。多聪明的孩子啊。”
  叶桑达娃受到了表扬,很高兴。因为这是平常在路上经常听得到的一句话。她又说:“我还可以念经哩。每天晚上,我都要跟着我的喇嘛阿爸和奶奶念。”
  “噢,那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连魔鬼听到一个孩子这样说话也会被感动。黑蛾飞到一棵树枝上,做出要飞走的样子,“我不能再和你说下去啦,不然我就做不成自己的事情了。”
  “你要做什么呢?”
  “我么,”黑蛾闪烁其词地说:“我本来是来带你去见你阿爸阿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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