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洛桑丹增喇嘛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但是听进去话的人却越来越多,他最后拼尽了全力嘶喊道:“峡谷里的父老乡亲,别忘了我们是藏族人啊!”
  草场上的情形在发生着微妙的转换,藏族人的悲心在被一点一点地唤醒。喇嘛被拖得越久,康巴骑手们的士气就越低,已经少有人冲上去砸石块甩马鞭,有的人冲那受难的喇嘛跪下了,因为这是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奇迹。一个甘愿承受苦难与折磨的喇嘛,在他们的心目中就是一尊神,甚至是一尊佛。康巴骑手们一向坚硬如铁的内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柔软、慈悲。悲的泪水潮湿了慈的天空,一个铁血男儿如果要被征服,只能是心,而不是将他打倒。刚才跳“刀赞”时扇动起来的战斗激情,已经消失殆尽,有的人甚至在悄悄开溜。因为一些消息像风一样在康巴骑手们的耳边滑过——这个喇嘛就是从前峡谷里都吉家的阿拉西,他磕长头去拉萨证得了无上甚深的悲心;红汉人已经包围了草场,如果大家回家去,他们就给我们翻身、自由和土地“新藏三宝。”
  达波多杰终于明白,面对一个拥有佛、法、僧三宝的僧侣,这场战斗看来是打不成了。在峡谷里演绎了二十多年的寻找“藏三宝”的竞赛,以他的失败告终。正如那个喇嘛说的那样,快枪快刀快马只是属于自己永远也摆不脱的三种烦恼。神圣的佛、法、僧三宝,却属于所有的藏族人。而阿旺宣称的那些黑头藏民将得到红汉人给予的“新藏三宝”,更让会贵族头人们输得一干二净。
  牧场上的喧闹连外面山头上那个准备下命令发起冲锋的指挥员,也忘记了发号施令。他的望远镜就像沾在了眼眶上,久久拿不下来。他看见那个修行者被拖在马后,在草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人们开初纷纷往前涌,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他。在他就要下命令发起进攻时,他发现有人在向他下跪,有人面带悲悯,肃然起敬;一些本来携枪来参战的喇嘛,此时也扔下了枪,盘腿坐在草地上,边淌眼泪边念经文,为他们心中敬仰的上师祈祷。他还发现叛乱者的队伍奇怪地发生了动摇,一些战马已经找不到自己的主人,康巴骑手们丢下手里的枪,正往草地边缘的森林里躲。而那几个策动叛乱的贵族头人,正试图把失散了的人马重新召集拢来,但此刻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啊,就像一只手掌里握不住一捧流沙。贵族头人们身边已经没有了多少人,不要说去打仗,就是去神山下做一场祭祀神灵的仪式都显得寒碜。
  团长脸上绷紧了一上午的肌肉松弛下来了,甚至还露出一丝笑意。在他的身后,那个准备吹冲锋号的号手,诧异地看着他的团长;士兵们也呆呆地望着他们的团长,不知何时才能跃出战壕;机枪手的食指搭在扳机上,已经僵硬。他们没有想到从这一刻起,嘹亮的冲锋号和机枪欢快的歌唱今后永远只能在脑海中回响,更没有料到从这一天起,峡谷里的叛乱刚刚开始,就被终止了。奉命前来平叛的部队没有放一枪,从此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就像那个喇嘛所祈愿的那样,康巴骑手放弃了战斗,红汉人撤回了他们的军队。他们的士兵已经得到严格的命令,让愿意回家的藏族人回去吧,别耽误了他们的农活。在死亡的门槛边缘游戏的人们,被一颗悲心拯救了。
  红汉人和平地进入了牧场,逮捕了几个煽动叛乱的贵族头人。此时已经没有人愿意为他们而战,先前贵族头人们做法事迎请来的那三个战神,五个密修身形的阎王,七个不同颜色的魔鬼,十二个能呼风唤雨的神巫,以及天上的阴兵,都惧怕红汉人的威力,逃得无影无踪。据说他们后来逃到了印度,再也不敢到峡谷里来兴风作浪了。
  红汉人的医生试图为洛桑丹增喇嘛包扎伤口,可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连骨头都断得一节一节的了。他的心脏不知是被马蹄踩的,还是被石块砸的,一颗悲悯的心隐约可见。那个为红汉人带路的阿老格茸尽管还没有认出洛桑丹增喇嘛,但他忽然想起了往昔,他对红汉人说:“哦呀,从前我们西岸有个叫都吉的人,心脏也是这样被朗萨家族头人的马蹄踩穿了。”
  红汉人的医生尽自己的全力抢救洛桑丹增喇嘛。但一切都晚了,一个小时后,医生擦着满头汗水对王县长说:“救不回来了,他的血几乎都淌光了。就是在战场上,我都没有看到过心脏露在外面的人还可以活回来。”
  一直在一边观望的格茸大爹说:“都吉的心脏也在外面露好了久,后来还活成‘回阳人’呢。”
  红汉人的医生问:“什么叫‘回阳人?’”
  格茸大爹说:“就是死了后从阴间又活回来了的人,他们在地上飘着走。”
  医生收起了急救箱,“那样的话,还要我们医生做什么。老乡,人死不能复活,这是科学道理。王县长,怎么处置……这个喇嘛?”
  格茸大爹嘟噜道:“你们有你们的道理,我们藏族人也有我们的道理。”
  王县长摸摸地上洛桑丹增喇嘛的脉搏,他不仅没有摸到,而且明显感到喇嘛的身子已经冷了。他有些感慨地说:“他死了,许多人却活下来了。”王县长的眼眶有些湿润,他似乎是问医生,又像是叩问苍天,喃喃地说:“唉,谁能救这个好人一命啊?”
  医生双手一摊,“除非发生奇迹。”
  可是,红汉人没有料到的是,奇迹却以另外一种形式发生。牧场上的藏族人对红汉人说,按照他们的习惯,应该给这个大悲心的喇嘛实行火葬。红汉人尊重了藏族人的这个习俗,让人架起了一大堆柴火,把洛桑丹增喇嘛抬了上去。他被红汉人的医生实施抢救时,浑身裹满了白色的纱布,达波多杰那时已经和几个贵族头人被红汉人押在一边,他远远望去,就像看到一个身披白袍的神灵,宛如白盔白甲的卡瓦格博战神。他忽然被感动了,对看守他的一个红汉人说:“那真是一个英雄的座位。你们让他成为了英雄。”
  那个红汉人是部队里的文书,有些文化,他恨恨地说:“不对,是你们这些反动贵族头人让他成为英雄的。”
  
  尾声:涅槃
  
  到沧桑巨变,时间像江水一样一去不回,悠扬的牧歌一年又一年地在牧场上唱响,达波多杰已经再次成为红汉人的座上宾,成为与红汉人一道共同治理峡谷的官员。他以政协副主席的身份光荣退休后的某一天,他对一个来自汉地、对藏民族的历史与文化深感兴趣的作家说:
  “其实,那不是一堆木柴,是一个人生命中的最高点。洛桑丹增喇嘛坐上去的时候,就像坐上了一个高高的法台。那天我真希望坐在柴堆上的人是我啊。”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还想当英雄吗?”作家问。
  “不是想当什么英雄,而是想得到一个人成佛的因缘。”前政协副主席平和地回答。
  他告诉作家,牧场上的人们惊讶地发现,就像传说中的那样,一个法力深厚的喇嘛,是能够在烈火中涅槃的。人们把洛桑丹增喇嘛的尸体放到柴堆上时,让他结跏趺而坐,看上去就像是正在入定观修的禅师。干柴劈里啪啦地暴响,烈焰越升越高,几乎要吞噬喇嘛的身影。但是人们依然可以看到他挺直的身躯,骄傲而沉静,庄严而尊贵。烈火中的喇嘛根本就不是一具肉身,而是一尊塑像。他的法身最后被烧成了一副尸骨,但依然端坐得笔直庄严。在这之前当他被魔鬼们抓到后,他们已经打断了喇嘛身上的每一寸骨头,可是在烈火中这些尊贵的骨头傲然挺立,威武凛然。正如达波多杰多年前曾经说过的那样,人的骨头是由一股英雄气概支撑的。骨气骨气,就是因为那股英雄气还在骨头里。喇嘛的尸骨曾经被烈焰薰得一度晃了晃,似乎要倒下去,但是神的力量让他又重新昂起了头颅。当火中的喇嘛身子倾斜时,他头顶上的卡瓦格博雪山也在倾斜,似乎要坍塌下来了。因为世间有一种力量是超越自然之力的,凡人的肉眼看不见,只能在某些特殊的状态下可以感受到它。
  在这个庄严悲壮的时刻,达波多杰才明白,一个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应该怎么做。英雄不是某种虚名,而是奉献和牺牲。英雄的行为可能会很短暂,短暂到犹如划过夜空的闪电;英雄的英名却很长远,因为它照亮了在黑夜中迷路了的人们,让他们看清了方向。驰骋疆场,出生入死,斩敌八千,只是一般意义的英雄;拯救人的心灵,救度苦难的众生,才是真正的英雄。但是,当你发现你和英雄走的其实根本就是不同的道路时,你就只剩下仰慕的份了。你在凡人所在的此岸,英雄在光芒四射的彼岸。彼岸的确存在,可惜只有少数人才能抵达。正是从那一刻起,达波多杰开始对自己的仇人心生敬仰和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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