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山河入梦

作者:格 非




  看着这个陌生的房间,谭功达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四十年前。一个风雨之夜,母亲在这张木板床上生下了他。一个头戴簪花的老妇人从狱卒手里接过孩子,出了房门。她的母亲,仿佛仍然坐在窗前的圈椅上,回过头来,朝他寂然一笑。妈妈,妈妈。她的一生都像一个谜,她的形象由数不清的传说和文史资料堆砌出来,在他看来,却像流云一样易逝,像风一样无影,像正在融化的冰一样脆弱。妈妈。妈妈。除了“陆秀米”三个字,那个被戏文和高耸的纪念塔所固定的形象,跟你脸上碎碎的笑容到底有什么关系?那个教科书上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豪杰与你的寂寞和忧伤又有什么关系?从时间上来推算,母亲去世时年龄与谭功达现在的年纪大致相仿。而她从梅城出狱回到普济的时候,最多也不过三十岁。她为何突然之间发了禁语誓,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僧侣和哑巴?在蛰居普济长达十年的时间中,她每日只是侍弄园中的花草,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这个不合常情的举动在谭功达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其中一定隐藏着某种他现在仍不能知晓的秘密。他翻遍了所有的关于母亲的资料和回忆文章,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母亲生前最后一个伴侣,名叫喜鹊,按理说应该知道更多的情况,可她也只留下了一本薄薄的《灯灰集》。这些诗虽然稚拙、不事雕饰,许多地方不合韵律,可也不是初通文墨的谭功达所能轻易理解的。苦读这本诗稿,带给他的是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普济一带的风光景致、农事稼穑,到了她的笔下,也能含咀英华,绮怀伤情,让人生趣顿消。多少年来,谭功达一直有一种隐隐的恐惧:自己不管如何挣扎,终将回到母亲的老路上去,她所看到并理解的命运将会在自己身上重演。
  谭功达轻轻地带上门,回到阴暗的走廊里。向导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打发走了,团长和白庭禹正在小声地商量着什么。看到谭功达神情黯然,眼中飘出一缕如梦清光,白庭禹误以为他是为即将与白小娴的见面感到局促不安,就笑着安慰他道:“老谭,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紧张?不用担心,完全不用担心。这就好比说你要去参加一场考试,而你预先就偷看了答案。”
  “答案?什么答案?”谭功达慌忙问道。
  “你看看,你看看,我说老谭是一根筋,你还不相信。”白庭禹对文工团长打趣道。
  团长也笑了起来,他解释说:“白副县长的意思是说,您和白小娴之间的事是板上钉钉的。不管你们初次见面情形如何,有情人终成眷属。只要你看她顺眼,她就跑不掉。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您只管轻装上阵,就当是走个过场吧。”团长似乎是北方人,说起话来总是您您的。
  “哦,原来你们说的是这回事!”谭功达勉强笑了笑,问道,“我们待会儿在哪儿见面?”
  “就在我的办公室如何?虽说在一楼,可是拉上灯芯绒窗帘,外面的人看不到里边。”团长说,他看了一下手表,“不过,白小娴现在正在练功房上课,我们不妨先去办公室坐一会儿,让你先熟悉熟悉作战环境,待会儿一下课,我就派人把她叫来。”
  “要不,我们先去练功房看看?”白庭禹建议说,“谭县长只见过相片,真人一回也没见过呢。”
  “也好。”白团长道,同时看了看谭功达,“那我们就去练功房看看吧。”
  他们三人穿过走廊往西,走下楼梯,绕过一片小树林,来到后院的一幢简易的木板房前。透过敞开的大门,谭功达看见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在一个秃头教练的指导下,正在练习空翻。而女孩们则一律在窗下的木杠上压腿。看到三个人走进门来,姑娘们全都扭过头来,好奇地朝这边张望,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秃头教练见状赶紧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团长朝他摆了摆手,道:“你们继续练功,我带两个客人来观摩观摩。”教练冲着他们鞠了一个躬,又气喘吁吁地跑开了。
  “条件是简陋了点儿,”团长对谭功达道,“不瞒您说,这地上的垫子都是草编的。在上面再铺上一层棉布就完事了。噢,对了,为了改善文工团的条件,我给县里是打过一个报告的,一直没见批下来。艰苦一点不算什么,可没有海绵垫子还真的不行。学员要是一个跟斗翻下来,闪了腰或是摔断了腿,那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好说好说。马上批,马上批。”白庭禹笑呵呵地答复说。
  对于这个问题,谭功达显然有完全不同的理解。他飞快地瞥了团长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说没有海绵垫子就不能练功,这也太夸张了吧?哪一天等你的演员们到了真正的舞台上,难道还要在舞台上铺上垫子才能表演?嗯?” 团长见谭功达话中有话,而且深知他平常就不喜欢文艺工作,只得讪讪地笑了笑,不再提报告的事了。他凑到谭功达跟前,朝窗口那边指了指,低声道:“那个穿黑色紧身衣,脑袋上打着红色蝴蝶结的女孩,就是白小娴。”谭功达点点头。
  实际上,他早就注意到她了。她的个子比一般女学员要高一些。修长匀称,皮肤白皙。她汗涔涔的,正侧着身子,将脑袋往脚尖上压。初一看,一点都不像是从乡下来的姑娘。谭功达一看她的脸,立刻就吃了一惊,像是被锋利的锥子扎了一下,身体软软的,难以自持。古人说的倾国倾城之貌,虽有夸张之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不然,何以我一看到她,身体就摇摇如醉?
  白小娴的照片,白庭禹一个月前就送给她了,他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次看到她的照片,谭功达都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可是一见到真人,比照片还是要漂亮不少。谭功达的汗顿时就下来了,心也快跳到了嗓子眼。作孽啊作孽,这真是作孽。天哪,太过分了。我的眼睛怎么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她。谁家的孩子?竟能长成这个样子?这个时候,他再想起刚才在楼道里白庭禹跟他说过的考试和答案的一番话,心里就是一阵狂喜,也觉得是莫大的安慰。他转过身来,看了看白庭禹,而后者也得意地朝他微笑、颔首,似乎在说:“怎么样?”
  不一会儿,秃头教练宣布下课,学员们各自收拾自己的衣物,准备离开。谭功达看见白小娴怀抱着一堆衣服,用一块毛巾一边擦汗,一边快速地朝门边走来。一看到白小娴朝自己走过来,谭功达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兀自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白小娴走到门边,见有几个人堵在门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怒气冲冲地对谭功达道:
  “让开!”
  白庭禹看见白小娴怒目横眉的样子,就知道事情不好。他赶紧上前,一把将她拉住,压低了嗓门向她介绍说:“这位是谭县长。”
  “我知道他是县长!”
  白小娴一甩手,差点没把白庭禹带个跟头,再次对谭功达吼道:“你让开!”
  谭功达看见她嘴唇上布满了细细的小汗珠,额前的刘海也是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汗味。他本能地往后靠了靠,白小娴一侧身,就钻出了门,大步流星地走了。白庭禹和谭功达面面相觑。对于这样的突发事件,团长显然也缺乏准备,等到他回过神来,再张罗人去把她拦住,哪里还有白小娴的人影?
  秃头教练见状上前献计说:“白小娴一定回宿舍去了,要不要我去宿舍把她叫过来?”
  白庭禹低声道:“不用了。”他转过身来,对愣在那儿的舞蹈演员喊道:“大家排练得很好!啊,很好!基本功很扎实,啊,很扎实。希望大家再接再厉,啊,再接再厉。”他总算硬着头皮,说完了这几句话,学员们也就散了。
  等到练功房门口只剩下他们三个人的时候,团长说:“不如先去吃饭,在鸿兴饭店。吃完了饭,我亲自给小娴去做做思想工作,保管……”
  “不必了,”谭功达道,“我们下午还有一个三级干部会。”
  白庭禹见谭功达受了惊吓,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也只得对团长说:“要么这事就先这样了,以后再说。我这个侄女,样样都好,就是那臭脾气,跟我嫂子一模一样。我们告辞了。”
  团长见白县长这么说,只好闷闷地把他们送到门外,挥手作别。吉普车扬起灰尘,不一会儿,在坑洼不平的巷子里消失不见了。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