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山河入梦

作者:格 非




  几个木匠正在屋顶上换椽子。一个戴草帽的泥瓦工在院外拌洋灰,他告诉姚佩佩,这房子正在大修,谭功达早就不在这儿住了。姚佩佩便问他知不知道谭功达搬哪儿去了,那人想了半天道:“听说是在一个叫做胭脂井的地方。”
  姚佩佩知道胭脂井,当年她从梅城浴室辞了工,就流落在西津渡的胭脂井一带,在一家卖绒线的铺子里呆了两个月。说起来,那地方离大爸爸巷倒也不太远,当中只隔着一条河和一个街心花园。
  她终于没有去胭脂井找他。
  
  这天下午,姚佩佩刚从棉纺厂下班回家,就看见汤碧云正坐在客厅里,看着她笑。天气已转凉了,外面下着雨。
  “哟,纺织姑娘回来了!你怎么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碧云道。
  佩佩笑道:“好好的大晴天,半路上忽然下起雨来。原来是汤副主任!难得有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她已经知道汤碧云升了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可一说“寒舍”二字,心里就有些落寞。因为连这房子也是人家的。“寒舍”二字虽是自谦,可也不能随便乱用。
  “你要再这样开玩笑,我马上就走。”汤碧云假装生气地道。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绿色的大翻领衬衣,外罩一件白色的网眼马甲,耳垂上还吊着一个假玛瑙坠子,人显得十分精神。
  “纺织厂怎么样?累不累?”碧云问她。
  “我哪儿能跟你比?不过是靠自己的力气吃饭罢了。”
  姚佩佩随便说出的这句话,听上去也大有问题。她说自己靠力气吃饭,有些暗示对方仗势升官,就近乎骂人了。好在汤碧云没有往心里去。
  今天是中秋节,碧云是专门来请佩佩吃饭的。她说在城西的桂花巷新开了一家馆子,平常是不对外的,那儿的螃蟹年糕做得很不错。她前几天刚去过,巷子里的桂花全都开了。
  两个人坐在客厅里说了一会闲话,等到雨一停,姚佩佩便辞别姑妈,跟着汤碧云走了。临走前,姑妈硬是将一把油纸伞塞到佩佩的手里,笑道:“还是带把伞吧,看这天,雨一会儿还得下。”说完,很不自然地在姚佩佩的肩上拍了拍。
  
  桂花巷的那个饭馆位于城西的一个小山坡上。姚佩佩凭窗远眺,可以看见梅城一带黑黑的旧城墙。雨后的夕阳绚丽无比,烙铁一般的火烧云,中间夹杂着翡翠般的浅绿,把西山衬托得如墨如黛。成群的暮鸦在远处的树林上空盘旋,“嘎嘎”地叫着,把树木的枝条都压弯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乌鸦?”姚佩佩问道。
  汤碧云正在给她盛汤,似乎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到梅城这些年,姚佩佩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古城的苍凉与美丽。窗外的风景令人赏心悦目。大雨过后,空气清冽,微微有些寒意,那桂花的香气酽酽的,静静的,浮在院落和花木之间,引人遐思。姚佩佩支着下巴看着窗外,心里也是幽幽的,仿佛整个身体都被那浓烈的花香熏得浮了起来。
  饭店虽然开张不久,却也并不干净。青砖地面上早已积了一层油垢,加上众多的客人从外面带进来的雨水和泥巴,姚佩佩还没有吃饭,早已没有了胃口。等到饭菜端上来,照例是油腻得让人反胃。特别是上汤的时候,服务员那有着黑色污垢的大拇指是整个的泡在汤里的。姚佩佩不知道汤碧云为什么会挑选这么一个地方。汤碧云看上去也有点心不在焉,她总是在回避自己的目光,而且也并没有显示出怎样的热情,仿佛脑子里同时在想着好几件令人烦心的事。
  汤碧云没话找话说,极力想让气氛变得亲热一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会儿说:“姚佩佩(她特意加了一个姚字),你以后不会恨我吧?”一会儿又说:“姚佩佩,你一定从心眼里就瞧不起我,是不是这样?”弄得佩佩莫名其妙。话题绕来绕去,最后又绕到了钱大钧身上。佩佩不动声色地听她说话,随便搭上一两句腔,不一会儿就腻烦了,她有点后悔跟她出来吃饭。
  “你觉得金玉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汤碧云既然提到了金玉,佩佩立刻多了一份提防。心里道,我猜得不错,原来她也是个说客,现在终于切入正题了。
  姚佩佩冷冷地瞪了汤碧云一眼,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你要再提起这个人,我马上就走。”说完就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脸上充满了警觉。
  “不提他,不提他。”汤碧云诡秘地笑了笑,可嘴里仍然说,“我怎么觉得这个人还不错,就是脸上那个大痦子让人看了心里有点发毛。”
  “你要觉得他好,你就嫁给他好了!反正你已经从钱大钧那儿脱了身,现在正闲得慌……”姚佩佩刻毒地挖苦道,仿佛一心要激怒她似的。没想到汤碧云大度地笑了笑,说,“你说这样的屁话,本来我应该生气的,可我并不生气!”
  她拢了拢耳边的头发,又道:“你呢?你能好到哪里去?人家下了台你就巴巴地跟着辞职,可那姓谭的心急火燎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糊里糊涂落在了一个风流小寡妇的手里,你就是想当殉葬品都不够资格,何苦呢?”
  姚佩佩从碧云的话中隐约听到了钱大钧的口吻,脸一红,急道:“我辞我的职,跟他有什么关系?”
  “算了吧,你就别装了。”汤碧云夹了一块年糕放在佩佩的盘子里,柔声道,“你那点小心思,哪里能瞒得过我?我只是不忍心点破你罢了。不过有一点,佩佩,我不明白,那谭功达究竟有哪一点好,害得你整天五迷三道的?”
  姚佩佩紧抿着嘴,将目光转向窗外,道:“大概是,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会觉得安全吧……我也说不清。”
  汤碧云忽然道:“那么我呢?”
  “你?”姚佩佩笑道,“你这个人心机太深!我怕你还来不及呢!我总觉得,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你卖了。”
  刹那间,汤碧云的脸色一下就变得煞白。拿筷子的那只手不停地在发抖,夹了半天也没把那片香菇夹起来。姚佩佩见她情绪激动,略微有些疑心,可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过了一会儿,她推了推汤碧云,笑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一句玩笑话也说不得?不管怎么说,我们姐妹一场,就算哪一天我真的被你卖了,也只能心甘情愿。毕竟是栽在自己最好的朋友手里,怨不得天。”
  没想到她这一说,汤碧云的神色更显慌张,紫胀的嘴唇也哆嗦得厉害。她手忙脚乱地取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可怎么也点不着火。姚佩佩抓住她的胳膊,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汤碧云猛吸了几口烟,才道:
  “我饿了一天,刚才吃得急了一点,就有点心慌。佩佩——”
  “嗯。”
  “佩佩,你觉得我这个人真的有那么坏吗?”说完,眼睛里豆大的泪珠滚滚而出。佩佩见对方似乎动了真情,自己的双眼也有点潮湿,她就后悔刚才说那样的话。可又不知如何劝慰她,想了半天,就把她们第一次见面时说过的那句话重新说了一遍:
  “好了好了,别难过了。你要是个男的,我就毫不犹豫地嫁给你。怎么样,这总可以了吧?”
  她这一说,汤碧云哭得反而更厉害了。半晌,汤碧云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问她道: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名叫花家舍的地方?”
  “没听说过,怎么呢?”
  “没什么。”汤碧云擦了擦眼泪,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似的,向服务员招了招手。
  佩佩心里道:今天这个羊杂碎也不知怎么了,尽说一些半吊子的话。让人听上去摸不着头脑。
  正想着,汤碧云又说,钱大钧在城郊的那座房子离这儿不远,她还有些东西留在那儿,她要去取回来,问姚佩佩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那处房子,到了晚上有点阴森森的,屋后还有几座坟,有些怕人。”
  姚佩佩想了想道:“要是碰上钱大钧这个鬼可怎么办?”
  “他不在,去省里开会了。”汤碧云道,“你要是不愿意去,就算了。”
  佩佩抬头看了看树梢上那一轮铜盆似的圆月,笑道:“我也是个胆小的人,要是遇上鬼,你可别指望我来救你。今晚的月色这么好,我就陪你去走走呗。”
  说完两个人挽着胳膊出了饭店,沿着幽深的巷子往前走。她们来到巷子尽头的一簇桂花树前,汤碧云又站住了。她从桂花树上揪下一些桂花来,用手帕包着,说是带回去泡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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