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山河入梦

作者:格 非




  “我还以为你是去帮我摘桑果了呢。”
  小韶笑道:“想吃桑椹,你自己摘不就行了?这儿遍地都是。”
  “那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他们两人挨得很近,谭功达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细的小绒毛和脖子里的汗珠。
  “嗨,您这个人!怎么老爱刨根问底呀?”小韶把谭功达的脑袋一扳,凑在他耳畔,轻轻地道,“撒尿。”
  这孩子,和姚佩佩一样,似乎也有个爱动手动脚的习惯。
  
  花家舍的招待所坐落在湖心的一个小岛上,与村庄隔着一箭之地。一条新修的栈桥将小岛与村落连接在一起。谭功达跟在小韶的身后,走上栈桥,他吃惊地发现,桥栏上那些剥了皮的柳树竟然又长出了新的枝叶。过去,他在灯下阅读母亲的传记时,曾无数次地想象过这个岛屿。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被围困的岛屿,孤立无援。他不知道这是母亲的原话,还是传记作者的牵强附会。而眼前这个湖心弹丸之地,比想象中的要小了很多。一排白墙砖房,建在高大的榆树和泡桐之中,四周簇拥着一大片紫云英的花地。只不过到了五月末,花已经有些开败了,零零星星的。可远远一望,在一朵朵浮云的映衬下,依然可以看出一片淡紫。
  两个人一上小岛,小韶就扯开嗓门,冲着那片房舍大喊大叫起来:
  “八斤,八斤,驼子八斤……”
  不一会儿的工夫,从房屋的拐角处走出一个精瘦精瘦的驼背小老头来。他手里拎着一只木桶,腰间围着一条脏兮兮的布裙,腰带上别着一杆白铜烟袋锅。他一看见谭功达,赶紧放下木桶,快步迎上前来,他撩起围裙,擦了擦满手的谷糠,握住谭功达的手,一边使劲儿地摇,一边咧开厚厚的嘴唇,露出满嘴的黄牙:“啊,欢迎,欢迎!”
  “这位就是八斤同志,”小韶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汗,对谭功达介绍说,“以后就由他来负责照顾您啦!”随后她又在八斤的驼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把老头拍得直咳嗽,说:“八斤,人,我给你带来了。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我还得赶回去排练呢。”
  八斤憨厚地笑了笑,点点头,道:“小韶,今晚演什么呀?”
  “白毛女。”
  “白毛女白毛女,又是白毛女。一天到晚都是白毛女。”驼背八斤絮絮叨叨,“你们就不能换个戏演一演?”
  小韶懒得搭理他,一转身,就蹦蹦跳跳地上了栈桥,渐渐走远了。
  “小韶是演员吗?”望着她的背影,谭功达对八斤道。
  “那可不!”八斤自豪地说,“花家舍的姑娘,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穿起行头能演戏,脱下戏装能种地,要是扛起枪呢,还能打他娘的苏修美帝……”
  过了半晌,八斤接着又道:“小韶这孩子,别的事样样都好,可有一样不好……可惜了。”八斤话到嘴边,没有说下去。
  谭功达初来乍到,也不便多问。
  
  2
  隔着水光潋滟的湖面,谭功达可以看到整个花家舍。他甚至能听见学校里孩子们的诵课之声,还有脚踏风琴那单调悠长的曲调。
  这个村庄实际上是修建在一处平缓的山坡上。谭功达惊愕地发现,村子里每一个住户的房子都是一样的:一律的粉墙黛瓦,一式的木门花窗,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个竹篱围成的庭院,篱笆上爬满了藤蔓植物,远远望去,有些像忍冬,又有些像蔷薇。连庭院的大小和格局都一模一样。一条砖木结构的风雨长廊沿着山坡往上延伸,通往山顶的一座高大的烟囱。这条长廊将花家舍分成东西两个部分,无数条更为狭窄的小游廊向两边延展,通往公社的各个机构和各家各户。长廊的柱子被漆成了红色,覆以灰褐色的瓦,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条黑红肥壮的大蜈蚣。
  村庄的修建依照严格的对称原则,建筑物的位置和数量都进行了细致的摹画与测算。一条盘山公路在村庄上方的山腰上横贯而过。公路上戴着草帽的农人来来往往,影影绰绰,不时还可以看见一辆辆满载麦秸秆的手扶拖拉机,“突突”地驰过。公路上方就是一畦一畦的梯田,重重叠叠,黄绿相杂,堆锦铺秀一般。
  八斤是向阳旅社的管理员。除了负责照料谭功达的一日三餐之外,还得抽空去喂养两只大肥猪。旅社食堂的残羹剩饭倒掉可惜,八斤就养了两头猪,当然,它们属于公社的资产。八斤的话不多,而且不论何时,总赤着脚,成天忙于旅社的清洁、做饭、喂猪和出粪。难得有空闲下来,他就抱着那只印有“人民公社好”字样的大白瓷缸,一边抠着脚丫子上的老皮,一边坐在楼下的会客室喝茶。有时,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会客室的墙上挂满了客人们送来的一面面锦旗,不是“四海一家”,就是“宾至如归”。桌子上方有一幅名为《柿子红了》的旧画张,画的是延安时期毛泽东,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窑洞的门前仰望蓝天。画面一角的柿子树果实累累,透出一派浓浓的秋意,领袖神情坚毅,若有所思……
  每当谭功达与他照面,八斤便会不自觉地满脸堆起笑容,以表示对客人的友善。他虽说和善、憨厚,倒也并不使人感到亲近。事实上他们很少交谈。即便谭功达特意找他聊天,八斤通常也是表情复杂,欲言又止。
  尽管来到花家舍的第二天,谭功达就带着介绍信和公函去公社的办公室报了到,可一连十多天,他没有得到过任何公社方面的指令。他似乎被人遗忘了。没有人给他安排任何正式和非正式的工作。他日复一日,躺在旅社二楼的铁床上,听着岸边的浪涛和鱼儿的唼喋之声,渐渐地感到了倦怠,心里也像是长了一层霉。
  这座小岛风景绮丽,阳光灿烂。但谭功达怎么都有一种被封闭在一个黑匣子里的恐惧和忧虑。他所碰见的每个人,都不苟言笑,神情呆板,如履薄冰。就算是问路,村民们的目光也显得躲躲闪闪。作为农业生产方面的先进样板,从全国各地来的参观者络绎不绝。每天清晨,机帆船和长途汽车载来了无数的参观者,可奇怪的是,除了自己之外,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到岛上的向阳旅馆来住宿。
  为了排遣难捱的寂寞,一天晚上,谭功达竟然来到了村子中央的一个打谷场上,去观看歌舞剧《白毛女》的演出。他盼望着在那里碰见小韶。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迫使演出取消,打谷场上一片泥泞,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为什么这里的人总显得郁郁不欢?
  有一次吃晚饭时,他向八斤提出了这个问题。后者照例莞尔一笑,不予回答。正当他不安地联想到,这个岛上的每一个居民都被下达了禁语令时,八斤却在一天深夜突然造访了他在二楼的卧室,一口气和他聊了三个小时。
  每天下午,村子里的几个老人都会拿着扁担、草绳和镰刀,到岛上来收割紫云英。他们一律戴着草帽,手臂上带着同样的袖套,甚至他们藏在宽宽帽檐下的脸,都是同样的表情。他们把紫云英的藤蔓齐根割下来,运到附近的一个草凼里去沤肥。在阳光下,他们整齐地排成一行,依照统一的节奏,挥舞着镰刀,动作的整齐划一程度仿佛经过了预先的排练。到处都是被阳光晒瘪的紫云英那热烘烘的气息,青蛙和蝈蝈满地乱跳。若是突然遇到暴雨,老农们也会涌到旅社的房檐下来暂避。他们总是静静地站在雨幕之中,对于谭功达这个外地人,也没有任何好奇心,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这天下午,谭功达从床上午睡醒来,脸颊上印着竹席的压痕,再次前往位于半山腰附近的公社党委办公室。如果他的运气好一点的话,说不定就能碰到郭从年本人。接待他的仍然是上次那个办事员小徐。隔了十来天,小徐已经把谭功达给忘了。他手忙脚乱地在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中找了半天,才找到了那张梅城县委办公室的介绍信:
  “噢噢,您是从梅城来的巡视员同志。”小徐一脸歉疚地朝他笑了笑,“我们这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公文要处理,还有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参观者,事情一多,我就给搞糊涂了。您说,您有什么事?”
  说完,他手里飞快地转动着一支红铅笔,一脸诚恳地看着他。谭功达表示他来花家舍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可是公社方面却没有给他分配任何工作,再这么憋下去,恐怕自己的骨头都会生了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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