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山河入梦

作者:格 非




  白小娴“嗯”了一声,随后道:“他们只在乡下待了一天,第二天下午又连夜赶到县城来了。”
  “他们又来做什么?”
  “还不是给我叔叔吓的!”
  白小娴说,父母跟叔叔吵完架,当天下午就赌气回夏庄去了。两个人在家里硬挺了一天,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最后就雇了辆驴车,赶到县城来了。他们找到了白小娴文工团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两个人也不敢叫醒门卫,就在门口的小树林里凑合着过了一夜。等到天亮,白小娴出来跑操的时候,才在操场边一棵杨树下看到了他们。母亲一见白小娴,当场就号啕大哭起来,口口声声说,我们这个家就算完了。她父亲的脸色也是黄黄的,站在一旁不吭声。文工团的学员们都围着他们看。白小娴只得将他们带回自己的宿舍,这才慢慢从父亲的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母亲道:“这下好了,我也是一时昏了头,一口气把两个县长都得罪了!你叔叔还口口声声说要派人来把我抓起来,虽说白副县长原是你嫡亲的叔叔,可眼下闹翻了脸,他那种人,扛枪打仗的出身,什么大义灭亲的事做不出来!”
  父亲在一旁灰着脸,木讷道:“抓我们倒也不至于,可我就是担心我们家的那个成分,村子里的那些穷棒子、讨饭鬼,一天到晚都不给我们好脸色,昨天在村头碰见村长,我给他递上一支烟,他连说戒了、戒了,就远远地走开了,脸色难看不说,走了几步却又偏偏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你说怪不怪!”
  母亲哭道:“我这张嘴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就是该打!跟你叔叔处久了,眼睛里就不拿他当个县长看了,由着性子胡闹,这下可怎么办哪?”
  白小娴看见父母两人为了这点事慌得六神无主,尤其是她那父亲,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似乎在等着自己替他拿什么主意,心里也觉得十分凄惨,眼中不觉也落下泪来。
  “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当真被他们抓了去,倒也罢了;可你这么小,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好的前程,却眼看着又断送在我们手上。”母亲说,“如今我们这两张老脸也不好意思再去上他的门,求你叔叔了……”
  母亲的话没说完,白小娴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她胡乱宽慰了他们两句,将他们带到街上一个小旅馆住下,随后就去南道湾,找她叔叔去了。
  白小娴一路琢磨着,叔叔这会儿也许正在县上办公,婶子是个慢性子的人,好脾气,要是先把婶子说活络了,事情就好办了。没想到那天白庭禹刚好发烧,躺在家中休息。一看见叔叔那张涂满紫药水的脸,她就明白父母为何那么担心了。
  白庭禹一听小娴来了,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没说她父母一个不字,倒先做起自我批评来了。他说那天自己太不冷静,冲撞了哥哥嫂子,这会儿后悔都来不及了。白小娴见叔叔的气已经消了,心就放了下来,把父母连夜来县城的事略略一说,白庭禹慌道:“你看你看,我发了点脾气,他们果然就吓成这样。你赶紧去将他们俩接到家里来住,我当面向他们赔罪。”后来,他又让婶子跟她一块去。
  白小娴临走之时,白庭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把小娴叫到里屋的书房里,跟她说了半天的话,最后把一张戏票塞给了他。
  
  “你叔叔跟你说什么?”谭功达问道。
  “还能说什么呀?”白小娴红了脸,“他,他让我嫁给你呗。”
  她这么一说,脸一下子就红到脖子根。谭功达连正眼都不敢瞧她,半天无话。这时候,我若冲上去一把将她抱住,死不松手,她会不会闹将起来呢?会,还是不会?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谭功达一直犹豫不决,心里盘算了好多遍,偷偷地看上对方一眼,小娴也在那儿捏着裙子的一角,低头沉思,若有所待。谭功达的心一下子就乱成了一锅粥。
  
  在姚佩佩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块墨绿色的绒布。在绒布上端,有一帧小照,照片有些发黄发旧,上面还有些茶渍。
  相片上,一对夫妇抱着一个小女孩。女人穿着翻领裘皮大衣,男的西装笔挺,神采奕奕。照片上端有一行发白的小字,写着:
  
  一九三七年除夕姚佩菊周岁纪念
  
  如果照片上那个胖嘟嘟的婴儿就是姚佩佩的话,谭功达不难算出,佩佩今年果然只有十九岁,与小娴一般大。原来她的本名叫姚佩菊,而且她竟然是除夕那天生的。
  白小娴见对方盯着桌子发呆,便从椅子上站起来,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过了十一点,大门就进不去了。”
  谭功达只得起身,送她下楼。两人走到门外,谭功达隐隐就见一个人怀里夹着文件包,正从四楼下来。走廊里灯光昏暗,他没有来得及看清那人是谁,那人一见到他们,冷不防也吃了一惊,赶紧脑袋一缩,又慌忙回到四楼去了。
  
  第二章桃夭李也秾
  
  1
  夫宇宙名物之于身心,犹饥寒之于衣食也。有切己着,虽铢锱不宜;有不切己者,虽泰山不顾。公主梅城县政,不思以布帛菽粟保暖其身,而欲汲汲于奇技淫巧、声光雷电,致使道有饿殍,家无隔夜之炊。民怨鼎沸,人心日坏。造大坝,凿运河,息商贾,兴公社,梅城历来富庶之地,终至于焦瘁殆尽。为公思之,每恻然无眠。须知梅城小县,非武林桃园,不能以一人之偏私,弃十数万生灵于不顾。退社之风,盖有源于此。人事天道,自有分界。人事所不能,待以天道而已。夫人定胜天者,闻所未闻,非愚则妄,不待详辨。至若共产主义于一九六二年实现,则更是荒诞不经,痴人说梦。岂不闻六朝人语:欲持荷作柱,荷弱不胜梁,欲持荷作镜,荷暗本无光乎?公虽非荷,去之亦不远矣。公仰赖力大者护佑庇荫,遂一意孤行,胡作妄为,然而公独不闻宋人“荷尽已无擎雨盖”之言乎?
  
  这是大年除夕的傍晚,天色阴晦,大雪飘飞。天气实在是太冷了,早晨泡的一杯茶,现已结了一层薄冰。谭功达坐在书房的桌前,将这封匿名信一连读了三遍。这封信一看就知道是个乡村学究所写,信中的话文绉绉的,却是骂人不带脏字。那首六朝人的小诗,明明是骂他禀赋黯弱,不堪重任,也含有劝退之意。而最后那句“荷尽已无擎雨盖”简直就有点刻毒了。从邮戳上来看,这封信竟然是从普济寄出的。此人身处乡野,竟然对县里的大小事务了如指掌,不仅知道自己背后有所谓“力大者护佑”,而且居然知道他给省里和中央打过的一个一九六二年提前实现共产主义的报告,可见此人来历非同一般。
  信中所说的“力大者”,大概指的就是鹤壁的聂竹风了。差不多在一个小时之前,谭功达给他打电话拜年。聂竹风的声音听上去异常苍老、虚弱。他告诫谭功达,上面近来风声很紧,山雨欲来风满楼。地委各机关也很不太平,凡事都得处处谨慎。开挖大运河一事切不可操之过急:“我已经老了,地委的事情怎么都无所谓,可梅城是咱们的根据地,不能有任何闪失。不然的话,我可就连个养老的地方都没有了。”
  聂竹风又说:“潘书记病故之后,省里几位领导都主张派一个新书记来梅城,我担心新书记来了以后你会觉得碍手碍脚,便提出书记一职由你兼任。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你做了书记,县长一职迟早得让出来。你的那个通讯员不是已经做了副县长了吗?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嗯,靠不靠得住?”
  最后,聂竹风笑着问他:“你跟文工团的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我看你还得往炉子里加点柴。就像国际歌里唱的,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白小娴回家过年去了,雪倒是越下越大。谭功达觉得胃部隐隐作痛,便走到厨房里找吃的。锅灶都是冷的,揭开锅盖,早晨煮的稀饭都已经结了一层冰碴子。厨房的地上搁着两棵大白菜、一把小葱、一块用旧报纸卷着的腊肉、一根冬笋,这些东西是普济的高麻子托人给他送来的年货。平时,谭功达一日三餐大多在县机关的食堂里吃,即便到了周末,他也难得在家生火做饭。可如今过年了,食堂和街面上的饭铺都关了门,谭功达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地上的这堆东西,不知如何下手。
  天色渐渐地暗了,透过木格子的窗户,他看见家家户户屋顶上都升起了炊烟。屋外的空地上有几个孩子正在堆雪人,他们大声地笑着,叫着,在雪地里追逐奔跑,踢得雪片纷飞。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正仰着脸在竹林边看着她的爷爷往门上贴春联;在更远一点的河道上,一个头戴皮帽的中年人手里拎着一只大猪头,嘴里哈着气雾,正急急地往家赶。他的妻子头上裹着方巾,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在身后紧紧地追赶着他。男人也许走得太快了,每走一段,就停下来等他们。很快,这几个人就走出了他的视线,唯有北风在旷野里扬起阵阵雪霰,在光秃秃的树林上空,簌簌如雨。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