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山河入梦
作者:格 非
“你怎么忽然就来了?”谭功达讪讪地说。
张金芳把眼睛一瞪,不耐烦地道:“我不来,都霜降了,你哪来的衣服过冬呀?”
谭功达没有吱声。他的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霜降一过,天就该下雪了。也不知道姚佩佩身上有冬衣没有?问题是,他现在也不能肯定佩佩还在不在临泽筑路。
“大半年了,成天盼星星盼月亮,却没见你寄一分钱回来。就是这次来花家舍的旅费,都还是连生给掏的。”张金芳微微侧过身来,嘴里数落着。
“我的工资要到年底才发,你又不是不知道!”谭功达说,“你说的那个连生是谁?”
“就是我们家隔壁的皮连生呀,他是个杀猪的,你忘啦?”
张金芳告诉他,梅城说不定很快就要撤县建市了。“你若是下次回来,说不定连家门都找不到了。听说,鹤壁地委的各个机关都要搬到梅城来。眼下那些大官们正集中在梅城开会呢。听说我们住的西津渡胭脂巷一带,都要搬迁,只是不知要搬到哪里去。”
张金芳的一席话,谭功达似信非信,“这是邻居间一般的谣传呢,还是有正式的红头文件贴出来?”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是听皮连生说的。他成天在外面杀猪,东奔西走的,消息灵通得很。”
“那原来的梅城县怎么办?”
“听说要变成普济县。据说县机关仍然设在梅城。领导班子也要大换血,到处都是挖土车。道路要加宽,大楼要修建,江边还要建一个全省最大的发电厂。如今的梅城,整个一个乱啊……我对皮连生说,要是地委和县委在同一座城里办公,上嘴唇和下嘴唇碰到一起,难免不打架。可皮连生说,那是不要紧的,你没见过北京有一个党中央,还有一个北京市吗?”
又是皮连生。
谭功达听张金芳张口闭口不离皮连生,眼前就忽然浮现出那个长得五大三粗的杀猪的壮汉来。不过,他的形象多少有点模糊。他只记得这个人每天挑着一个杀猪用的通条,早出晚归。各种尖刀、薄刀、挠钩和刮刨缀在肩上通条的一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看来,这个皮连生不仅擅长杀猪,对时下的新闻和各种小道消息,也颇为热衷。他不由得转过身去,朝妻子看了一眼。张金芳的脸不知怎么一下就红了。
过了一会儿,谭功达问她,过年怎么办:是自己回家过年,还是她带着孩子到花家舍来?
张金芳道:“你不用回去,我也不来。”
说完,又抬起手来,擦了擦眼睛。谭功达心里一愣,正想说什么,就看见驼背八斤不知从哪里拽出一张钢丝床来,满脑门都是汗。
他把钢丝床拖到了厨房里,对谭功达道:“晚上你们四个人睡一张床太挤了,我就给你们找了一个行军床来,可以给孩子睡。另外,我已经替你请了假,今天你就安安心心待在旅社里,陪陪老婆孩子,下午就别出工了。”随后,他去水缸边打了一桶水,用抹布仔仔细细地擦起床来。张金芳见状,赶紧将孩子塞给谭功达,自己过去帮忙。她比以前更胖了,谭功达看见她的脚背鼓鼓囊囊的,似乎随时都要将布鞋的搭袢崩飞。
到了晚上,腊宝累了一天,早早趴在钢丝床上睡着了。张金芳和谭功达带着端午盘腿坐在大床上说话。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思,东一句,西一句,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去。驼背八斤特意给他们送来的满满一碗红菱角,在难堪的沉默中,他们连动都没动一下。
“这房子里,怎么有一股焦糊味?”张金芳抱怨道。说着就从床上跳下来,浑身的肉一阵乱晃,到处闻闻嗅嗅,“是有味!是灰烬的味道,你是不是在房间里烧过什么东西?”
谭功达的心里更乱了。他看见窗外掉光了叶子的金银花丛中,藏着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即便是在晚上,花家舍的村民们都在围湖造田的工地上挑灯夜战,他不时可以听到唧唧喳喳的说话声,间或还能听到一两声喊号子的声音。到了这会儿,佩佩也该睡了吧。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看着这轮秋月?张金芳依旧坐在他身边,问他在看什么,怎么连一句话也懒得说?谭功达想了想,只得开启金口,喃喃道:
“睡吧。”
随后他就拉灭了床头的电灯。到了后半夜,谭功达觉得自己的后背湿漉漉的,原来是张金芳一个人在悄声地啼哭。谭功达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月光似乎更亮了。他捏了捏张金芳那布满老茧的粗大的手,忽听得张金芳啜泣道:“老谭,你不会恨我吧?”
“恨你?”谭功达还没完全睡醒,声音有点大,“我干吗要恨你?”
“要是我告诉你……”她哭得更厉害了。谭功达见她撩开帐子,擤了一把鼻涕,并将它抹在床沿上,接着道,“要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呢?”
谭功达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来,小声道:
“是不是那个皮连生?”
“咦,你怎么会知道?”张金芳满脸狐疑地望着他。在月光下,她那宽宽的脸庞就像一面镜子,谭功达从中照见了自己的冷漠。如果说,他原先对张金芳多少还有点歉疚,现在连这点歉疚都跑没影了。嗯,我猜得不错,他们还真的有事!我早就料到她与杀猪的皮连生之间有什么事!
张金芳抽抽嗒嗒地说,怪就怪那天中午,她煮汤用的铝锅坏了。铝锅上的木柄螺丝松了,把手整个掉了下来。她就到隔壁去借起子……
“皮连生那狗日的,那天恰好没有出去杀猪,他姐姐那天也恰巧没在家。他躺在一张旧竹床上,听收音机呢。我一看那鬼,心里就是一吓,扭头正要走,皮连生就从椅子上坐了起来,一脸坏笑地问:‘大嫂有什么事吗?’我告诉他铝锅的螺丝松了,手柄掉了下来,我想借把起子,把、把、把手柄装上去。那鬼东西,眼睛里就生出精光来,把短裤往下一拉,笑着说:‘大嫂,我这里倒有一个长柄,要不我现在就替你装上?’那畜生,那畜生一把拽住我,往竹床上一按,那床就塌了。我一抬头,看见头顶的大梁上用铁钩吊着一只猪头,那猪头还不时地往我脸上上滴着血水呢……”
谭功达静静地听着,半天都没有说话。整整一个下午,他脑子里曾出现过这个情景的无数画面,可是当它从张金芳的嘴里说出来,毕竟还是有点不太一样。
张金芳用胳膊碰了碰他,“哎,你,你怎么一点,一点都不生气?”
“不生气。我不生气。”
他想找出一两句话来安慰她,想了半天只是无力地摸了摸她浑圆的背,忽然冒出一句:“你,你当时是不是很难受?”
谁知他这一说,张金芳哭得更厉害了:
“要是难受就好了……”
张金芳忽然紧紧地抱着他,完全不担心吵醒孩子和楼下的八斤,把头埋在他怀里,号啕大哭。谭功达被张金芳哭得心烦意乱,便拽了拽被头,蒙住了自己的脸。好在不是佩佩!那个把佩佩带到临泽的卡车司机为什么对她那么好?还给她送甘蔗!而且用嘴替她剥去了甘蔗的皮……他会不会就是另一个皮连生?而佩佩对那司机,似乎也颇有好感。闭上眼睛,他满脑子都是姚佩佩的身影。他仿佛看见她躺在临时搭建在玉米地里的工棚里,斜靠在床铺上,一边吃甘蔗,一边对皮连生式的司机傻笑。那笑容既暧昧,又危险!谭功达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再也睡不着了。
张金芳第二天就带着孩子离开了花家舍。谭功达一直将他们送到桑园边的渡口。桑树的叶子都落尽了,几个公社社员戴着手套,在给桑树剪枝。船刚刚离开岸边,张金芳止不住又哭了。她一手搂着腊宝,一手抱着小端午,三个人都怔怔地看着他。冷不防船一加速,她差一点没站稳,在船头打了一个趔趄。远远地,他听见张金芳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喊道:
“谭功达,谭功达,我会给你带好孩子的。”
她不叫他老谭,也不叫他功达。听她话里的意思,好像有一点诀别的味道。谭功达知道,她恐怕一回到梅城,就要搬过去和那姐弟俩同住了,说不定(更有可能)他们早就在一起过了。谭功达久久地站在岸边,心里空落落的。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搜索他们母子三人的身影时,那船已经开得远了,湖面上只有一个小黑点。很快,那个小黑点也融入了芦苇的枯枝败叶之中,不见了。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