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蛇与环
作者:金原瞳
阿柴的话,不知怎的,十分有说服力,我深深地点了下头。我调动起自己所有的知识,想象起那些改变人体形状的例子来。缠足,束腰,以及什么长颈族②。还有矫正牙齿,也应该算是改造人体吧。
“我说呀,你要是上帝的话,将创造些怎样的人呀?”
“我不改变形状,但只创造笨蛋,全都像鸡一样,叫他们想不到这世界上有上帝。”
我微微地抬起眼皮,注视着阿柴。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话,可眼睛却在令人讨厌地笑着。是有趣的男人,我心里这样思忖道。
“下次,能给我看看你设计的纹身图案吗?”
阿柴用温柔的眼神给了我一个肯定的回答。阿柴的眼珠子是不自然的咖啡色,皮肤则是白白的。这是个与白种人差不多、色素很少的男人,我心想。
“方便的时候,打个电话来,有关耳饰的事,想知道什么都可以。”
阿柴这样说着,在一张店里的名片背后写上他的手机号码递给了我。我接过名片,微笑着道了声谢谢,又朝还在SM器具那里神游的阿马瞟了一眼,将名片放入自己的皮夹。
“噢,还有钱呢。”
我拿出皮夹才想起还没付阿柴的钱,连忙问:“多少钱?”阿柴淡淡地说了声“算了”。我将双肘支在柜台上,手托腮帮盯着阿柴看。柜台里,坐在椅子上的阿柴视线朝我游移了几下,但始终不敢与我对视。
“唉,我看着你的脸,会产生S③的冲动。”阿柴依然不肯与我对视,用轻松的口吻说道。
“我可是M④呢。你看得出来吗!”
阿柴站起来,目光终于与我对视了。他从柜台里面注视着我,目光就像主人看着自己的小狗,充满了爱怜。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使目光与我平视,用他那纤细的手指一下子提起了我的下巴,露出了微笑。
“这脖子,是用电动纹身器刺的。”阿柴提高了音量,含着微笑说道。
“这是Sadism吗?”
“啊,说得不错。”
我还以为他会反问“你说什么”,所以听他这么回答,不由有些吃惊,又紧盯着他看。
“还当你不懂呢。”
“这种残酷的词眼,我记得可多呢。”这样说着,阿柴翘起嘴角,难为情地笑了笑。发神经呀——我这样想着,但心里却不能否认,自己是十分地想让他抱抱的。阿柴的手在我双手托着下巴的脖子上来回抚摸着。
“喂,阿柴,对人家的女人不要动手动脚!”将我们从对视的意淫中惊醒的是背后阿马急吼吼的声音。
“什么呀?我是看她的皮肤呢,将来纹身时好心中有数。”
阿柴的话也许阿马能够接受,他的脸色缓和了。于是我与阿马买了几只耳饰,然后在阿柴的目送下出了店门。
渐渐地习惯了与阿马一起出去。阿马左眉扎着三个4G的针形饰环,下嘴唇也一样扎着三个,但是他还感到不引人注目,只肯穿一件汗背心,以便露出后背上的那条飞龙,头发染得红红的,两边剪得短短的,形状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大的鸡冠。我在那家点着暗暗的幻灯的夜总会里第一次看到他时,说心里话,我被他吸引住了。在那以前我只去过有hip-hop①的夜总会。而且大多是有朋友参加的演出。我以为夜总会终究是夜总会,大同小异。那天我与朋友玩够了回家,路上被几个说蹩脚英语的黑人邀请到了那家夜总会。同样是夜总会,竟会有着如此的不同。音乐是陌生的音乐,氛围是异样的氛围,我脸热心跳地倚在吧台上喝着东西,无意中看到了阿马。他跳着古怪的舞蹈。满场子是奇形怪状的男女,可他还是显得十分刺眼,我们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他朝我走来。这样的怪人也会对女人感兴趣,我有点惊奇。几句寒暄后,我便被他的舌头迷住了。是的,他那分成两条的细长的舌头把我迷住了。怎么会对他那样着迷的,我至今也说不清道不明。从他这种毫无意义的身体改造中,我到底得到了什么呢?
我用手指摸了一下舌头上的饰环。有时这饰环会碰到我的牙齿,发出清脆的声响。有时也会感到疼痛,但大多时间是一种麻木。
“路易,舌头上戴了饰环,感觉怎样?”突然,阿马回过头来问我。
“说不清,但心里十分快活。”
“是吗,这样太好了,我真想和你分享这快活。”阿马这样说着,没正经地笑了。他的笑有什么地方没正经也说不清,可总是这样嬉皮笑脸。也许是他一张嘴,下唇扎着饰环的部分就会一下子朝下吊的缘故吧。在我的感觉中,像阿马这样的鬅客族都是吸毒和乱交的人,可实际接触下来却出乎意外。阿马总是十分温柔,谈吐也非常有礼貌,与他的外表打扮完全是两回事。每天一回到家,他就会深情地给我一个长长的吻,那蛇舌舔遍我舌头上的饰环,一阵阵的疼痛震动着我的身体深处,但心情却非常好。与阿马做爱时,闭上眼睛,我有时会想起阿柴。上帝的特权……高尚。我会让你变成上帝的。喘声在冰冷的空间回响。在夏天,空调也不起作用,我浑身汗津津的,可阿马的房间里却是冰冷的。也许屋里的家具都是不锈钢制造的吧。
“我要来了!”阿马痛苦的声音没正经地在屋里回荡。我蒙眬地睁开眼睛,微微地点点头,阿马一下子拔了出来,喷在我的双腿间。又是这样……
“我说你呀,让你放在我肚子上,可你看……”
“对不起,这火候,没掌握好……”
阿马抱歉地说着,把纸巾递给我。这家伙总是喷在我的双腿间,弄得我下面的毛都粘乎乎,十分难受。本来做爱后应该静静地躺一会,回味一下余韵,可这样一来,我总是不得不去冲洗身子。
“以后把握不住,就干脆戴个套子。”我愤愤地埋怨道。阿马又是一个劲地赔不是。我用纸巾擦了一下,爬了起来。
“去冲澡呀?”阿马的声音十分可怜,我不由停住了脚步。
“是的。”
“我也一起冲,好吗?”
我正想说“好的”,但回头看到浑身赤条条、一脸沮丧的阿马,又觉得他很傻。
“这么小的浴室,两个人挤在一起难受死了。”我拿了条毛巾进浴室,锁上门。在镜台前,我伸出舌头看了看。舌头上有个银球,这是制造蛇舌的第一步。一个月左右不能扩大,我想起了阿柴的话来。还有相当长的时间呢。
我洗好澡出去,阿马一声不响地端来了咖啡。
“谢谢。”我道了谢,阿马的脸才绽出了些笑容,看着我好一会:“路易,到被窝里去。”
我依言钻进被窝,阿马把脸埋在我胸口,嘴含住了我的奶头。这是阿马的嗜好,做爱前后总喜欢这样。也许因为是蛇舌的爱抚,我也感到十分舒服。看到我顺着他,彻底安下心来的阿马真像个婴儿,我不由得也产生了一点点母性本能。我抚摸他的身体,他则抬起脸来对我幸福地微笑起来。看到这,我有了些许的幸福感,这样的一个鬅客族,我却割舍不下。阿马真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
“哎?瞎说?真的?很痛的呀!”这就是好友真纪的反应。她看了我的舌头好几次,连声叫着“啊,好痛呀”,脸都歪了。
“你心情发生了什么变化?舌头上穿个孔。路易,你不是讨厌鬅客族和原宿①那帮人的吗?”
真纪是我两年前在夜总会认识的朋友,是个充满十二分青春气息的少女。我们两人十分投缘,一直在一起玩,对我的兴趣爱好,她是心知肚明的。
“唉,最近交上了个鬅客族,也许是受了影响,总之我也说不清——”
“可是,一个牛仔女,舌头上打孔可是少有的。先是耳朵上打孔,现在又是舌头。路易,你这样下去,你不是很快就成了鬅客族啦?”
我说我不是牛仔女,真纪却充耳不闻,一个劲地数落鬅客族。确实,吊带裙,金卷发,舌头上的银环,也许太不正经了。但我想要的不是银环,是蛇舌。
“真纪,对纹身你怎么认为?”
“纹身,就是在身上用针扎花纹?纹上玫瑰、蝴蝶什么的倒很可爱。”真纪笑眯眯地回答。
“不是这些,是龙、花瓷纹②、浮世绘,不可爱的。”
真纪脸色阴沉下来,大声“啊”了一下,对我呵斥起来:“怎么回事?”
“是你那位鬅客族朋友说的?你和他好?路易,你被他洗脑了?”
洗脑?也许是吧。第一次见到阿马的蛇舌时,我就感到自己以前的价值观“轰隆隆”地崩溃了。虽然具体什么东西变了,变得怎样了,我还不能说清楚,但我一瞬间就被他的舌头彻底俘虏了。不过,虽然被俘虏了,但我当时还并不想学他的样。可是现在,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心血来潮,在舌头上动起手术来了。
“那,你去见见我这位朋友吧。”
两小时后,我们在约好的地点见面了。
“哎,阿马。”我挥手叫道。顺着我的视线往前一看,真纪瞪圆了双眼。
“天哪,这是真的?”
“对,是那只红毛猴子。”
“瞎说吧,不骗人吧?太可怕了。”
注意到样子很吸引人的真纪,阿马神情有些尴尬,怯生生地朝我们走来。
“不好意思呀,这么怪的样子。”
阿马对真纪莫名其妙地赔了个不是,因为他的这句话,真纪似乎对他有了些好感,我也安下了心。我们在晚间的繁华街道上徘徊,最后进了一家十分便宜的居酒屋。
“注意到了吧,与阿马走在一起,行人都给我们让路呢。”
“不错的,与他走在一起,没人来与我们搭讪,也拿不到塞过来的广告纸巾了。”
“是呀,与我在一起,省心呢。”
阿马与真纪已经很热络了。阿马将自己的蛇舌卖弄了几下。“好酷呀,”竟能赢得真纪由衷的赞叹。
“那么,路易也会这样吧!”
“当然的啰,全都和我一样。路易的眉间、嘴唇都要戴上饰环,全都和我一模一样。”
“我才不呢,我只是对舌头和纹身有兴趣。”
“不过,恕我说话不知轻重,可不许将我的路易带坏呀,我和路易两个是终身的牛仔女同盟。”
“谁和你一辈子呀,谁是牛仔女呀。”
两个人都说“是牛仔女”,不知何故就是冲着我来。
三人喝得酩酊大醉,出了店门,嘴里兴奋地胡乱叫喊着,朝车站走去。商店都已关门,童子军大街上静悄悄的,我们踉跄地走着、看着,突然看见了两个流氓兮兮的人。像过去一样,他们紧盯着阿马看。阿马常常被这种坏家伙骚扰,扔个空罐头,撞一下,朝身上涂脏东西。但阿马总是傻笑着,只会说“对不起”。尽管是鬅客族,但他的本质上还是个没用场的人。
“小姐,这家伙是你的男朋友?”一个穿工装裤的家伙朝我凑过来,贼忒兮兮地向我搭话。真纪已经吓得躲在我们身后,不敢看那两个家伙。阿马则只是看着那家伙,什么都没做。我们正想不理睬他走过去算了,不料那家伙挡在我面前问:“是我搞错了?”
“我和他上床,你没法想象?”
我面无表情地将头扭过一边,那流氓家伙却一下将手搭向我的肩膀。“干什么呀!”我叫道。那家伙的手肆无忌惮地摸向我连衣裙的胸口。今天戴什么颜色的胸罩?在我这样想的瞬间,只听到“嘭”的一声,那个窥探我连衣裙的家伙不见了。一瞬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朝周围看了一圈。那家伙已倒在了路边。阿马满眼充血。果然不错,是阿马出手了。
“小子,干什么!”
另一个家伙这样叫着要打阿马,阿马给他也吃了铁拳,又骑到倒在地上的那家伙身上,拳头对着那仰面朝天的脸雨点般落下去。血流成黏糊糊的一片。那家伙昏过去一动不动了。
“啊呀。”看到血,真纪惊叫起来。
“啊——”我突然想起来了。阿马今天右手食指和中指上戴着心爱的银戒指。想到这就是钝重的声音的来源,我浑身冒出了冷汗。嘭……嘭……这是骨头和银子相碰撞的声音了。
“阿马,快住手呀。”阿马一声不吭,我的话不知他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只见他在打那家伙的脸。另一个家伙见阿马如此的气势,吓得从地上爬起来溜走了。不好,他会去叫警察的。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可以住手啦。”我叫着抓住阿马的左肩,可同时阿马的一记重拳还是砸在了那家伙的脸上。我不由闭上了眼睛,真纪已经哭了。
“阿马!”我大吼一声,阿马才不甘心地松了手。我以为他恢复正常了,刚松了口气,映在我眼里的却是阿马正用手指往那家伙嘴里掏着什么。
“干什么,你这混蛋!”我将阿马的头推了一下,拉起了他的汗背心,这时远处传来了隐隐的警笛声。
“真纪,你快逃吧。”
真纪脸色铁青地点点头,挥手道:“以后三人再一起玩啊。”真纪倒是意外的硬朗,喝了不少的酒,可离开时脚步却一点也不乱。醉眼蒙眬的阿马只管盯着我看。
“喂,傻呆呀。阿马,警察来了,快逃呀。”我拍了下他的肩膀,他露出了平时那邋遢兮兮的笑容,终于跑了起来。这家伙真是跑得快,我被他拉着手,奔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一条小弄堂里,我们终于停住了脚步。我一下子瘫坐在了阿马身后的地上。
“你干了什么,混蛋!”我那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的声音,自己听上去也显得太无情了。阿马在我的身边坐下,伸出满是鲜血的右手,手掌上有着两颗一厘米大小的东西。我马上便明白了,是那家伙的牙齿。顿时,我感到背上被人滴了一滴凉水,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