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蛇与环
作者:金原瞳
“阿马。”没有阿马的屋里,回响着我干巴巴的声音。饰环已换上2G了,你快来为我高兴呀,蛇舌眼看要成功了,你快对我笑笑呀。日本酒我一个人喝光了,你一脸傻相地发火吧。
我终于从胡思乱想中振作起来,意气风发地出了家门。
“寻人表格,不是亲戚也能申请的吧?”
“啊——可以申请。”警察态度冷冷地回答,我心里不由来气。
“还有,申请时,带照片来。”
我不想回答,扭头出了派出所。我漫无目标地在马路上游荡。突然,我停住了脚步。啊……我心里又产生了一个不安。
“我还不知道阿马姓甚名谁呢。”我小声嘀咕着。问题太严重了,不知姓名,就不能申请寻人表格。我扬起头,急匆匆地朝前走去。
一脸死相的我,将阿柴委实吓了一跳。
“阿马,叫什么名字?”
“啊?什么事,这么急呀?”
“阿马昨天没回家,要让警察帮着找人。”
“什么?名字,你连他名字也不知道?”
“不知道。”
“住在一起的?”
“住在一起的。”嘴里说着,我已是泪珠盈眶了。
“别哭呀。名片呀,家信呀,平常总有吧。”我的眼泪使阿柴也紧张起来,他神情严肃地注视着我。
“他哪来什么名片呀。邮箱里也尽是些广告纸,从来就不打开的。”
“那么,昨天与平时一样去上班的吧?只是夜里没有回家?”
“是的。昨天上班去后,就没回家。”
“一天不回家,不用大惊小怪的。不要紧的。一天不在家不用这样慌,他又不是小孩子呢。”阿柴颠三倒四的安慰话使我心里更加烦躁起来。
“阿马与我住在一起后,从来没有不回家的,加班三十分钟,他都要打电话回家的。”
阿柴沉默不语了,低头看着柜台。 “所以说……”阿柴嘀咕着抬眼看我。我为什么如此焦急不安呢?我自己也不明白。是的,阿柴说得不错,一天不回家,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过,人是一定要找的,而且是越快越好。
“阿马,可能杀了人了。”
“就是那个警察说的流氓……?”
“是我惹的事,那天在马路上,那家伙戏弄我,阿马才打人的。可万万没想到会将人打死,后来看到报纸上的消息,也认为不会这么巧,只认为是别人的事情。会是阿马这……”
阿柴将我的手紧紧地握住:“求警察找人,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也许阿马是知道了此事逃走了。我们应该装着没事,才能使阿马更安全呀。”
“……可我担心他。他在哪里,在干什么,得不到他的消息,我心里难过。他不会一个人逃走的,要逃也会对我说的,他一定会带着我一起走的。”
“……知道了。我陪你去。”阿柴关了店门,陪着我朝警察署走去。阿柴熟练地填好寻人表格,又将一张阿马的光着上半身的相片交给了警察。
“你有这相片?”
“嗯?噢噢,给他纹身时拍龙的,是趁着高兴两个人拍的。”
“是叫雨田和则吧?”警察瞟了一下寻人表格说。我这才第一次听到阿马的姓名。原来不是叫阿马戴乌斯呀。如果再能见到他,第一件事就要质问他这个。这样想着,泪水又流了下来。我没法止住泪水,不由慌了手脚。心里很明白,但泪腺出了毛病,眼泪 “叭嗒叭嗒”直往外流。
“……你不要紧吧?”阿柴抚摸着我的头,我还是止不住泪水,只好低着头出了警察署,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哭。为什么突然不在了呢?我弯腰垂头,哭得厉害。不一会阿柴办完手续出来了。我的视线模糊了,拼命地用手抹,可泪水还是不断往外涌。我用大衣袖口抹泪,感到自己成了小孩。我们叫了辆出租车,回到阿马的家里。
“阿马?” 我在门口叫道。没有回答。阿柴在后面又抚摸起我的头来,帮我将又冒出来的眼泪擦干。进到屋里,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不由又哭了起来。看我伤心地哭个不停,阿柴坐在床上,像观察似的看着我。
“怎么回事啊!”我这样叫着捶地板,食指上那只阿柴送的戒指在地板上发出钝浊的声响。听到这声响,我哭得更厉害了。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把我抛下呀。哭累了,心里不由气愤起来。咬牙切齿的,下巴也有些痛了。“咔嚓”一声,嘴里发出讨厌的一声响,用舌头在嘴里一舔,才知道掉了一颗蛀牙。我将蛀牙嚼碎,咽下肚里。我要让它成为我的血肉。最好所有的东西都化作我,都融化为我,阿马也一样,也要融化为我,进入我体内爱我。如果不能在我眼前,就化作我。这样,就不会品尝如此的孤寂。你亲口说过爱我疼我,可为什么抛下我一人,为什么,为什么呀!
屋里回响着我刺耳的哭声。我打开我与阿马共同使用的首饰箱,拿出饰环。昨天刚换上2G的,这没什么稀罕,我心里想着,找出一只短的角型饰环,这是最粗的0G尺寸!阿柴在一旁看到,脸色变了。
“你,这可是0G的呀,昨天还是4G的呢。”
我不理睬阿柴的话,对着镜子除下2G。刚插入饰环,舌头顿时一直痛到最中间。我一口气推到里面。阿柴伸手想阻拦,饰环已经“噗”一声刺入了我的舌头。
“你,干什么呀!”阿柴扳开我的嘴,紧皱着眉头往里看,“伸出舌头来!”
我依言伸出舌头,鲜血马上顺着舌头滴到地板上,同时还有泪水。
“这饰环,赶快拿掉。”
我摇摇头,阿柴的神色非常严肃:“不能一下子加大尺寸的,我关照过你的!”
阿柴将我抱住了。阿柴抱我,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咕嘟”一声将溢出来的鲜血咽下了肚里。
“我,再换成00G,舌头就分开了。”我舌头僵硬的语言,就像阿马邋遢兮兮的笑脸。
“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稳过神来,发觉自己的泪水止住了。阿马看到我戴上0G,他会说什么呢?“太棒了。”他肯定会这么笑着对我说的。“马上就要成功了。”他肯定会这么鼓励我的。是的,他会为我高兴的。
我喝着啤酒,泪流满襟,等着阿马回来。阿柴一直看着我,一声不响。天又黑了,屋里朦胧起来,我的身子颤抖了。阿柴还是一声不吭,他打开空调的暖气,又为呆坐着的我披上一条毯子。舌头上的血止住了,泪水则断断续续地流着。我一会儿悲从中来,一会儿恨满胸怀,感情在激烈地起伏摇摆。七点了。平常该是阿马回来的时候了。每隔十秒我就要看一下钟,手机盖也连着开关了好多次。给阿马也打了不少次的手机,可老是关机留言的声音。
“哎,阿马打工的地方,你知道吗?”
“……啊?你,不知道他在哪里打工呀?”阿柴惊奇地看着我的脸。是的,我们之间什么都不了解的。
“不知道的。”
“是在旧衣店呢!你们俩真是彼此什么也不了解呀。这么说,还没跟他店里联系过吧?”
“嗯。”
阿柴打开手机, “咔嚓咔嚓”按了一通按钮,将手机捂在耳朵上。啊,是我呀。想问问阿马……啊?无故缺勤。昨天呢?……啊,啊。也没回家来过……还不知道……那好,有消息会马上告诉你的。
光听听阿柴的话,就知道没有任何关于阿马的消息。阿柴挂断电话,叹了口气。
“昨天和往常一样上了班回去的。今天无故缺勤,电话也没一个,店里的头头正在生气呢。他那店是我朋友开的,是我硬让朋友收留他的。”
我对阿马一点也不了解。直到昨天为止,我还以为只要知道自己看到的阿马就可以了。可现在,对阿马一点也不了解成了我的大麻烦。我为什么不问问他的名字和家庭情况呢?
“阿马有家人吗?”
“不知道。好像是单亲,听他说起过自己父亲的事情。”
“是吗,”我嘀咕了一声,又哭了。
“唉,先去吃些东西吧。我饿了。”
回答阿柴的,是我更大的哭声。平时总是我喝了一肚子啤酒,然后阿马嘴里叫着“饿死了、饿死了”,把我拖出去吃饭。
“我就在这里。你去吧。”
阿柴也不回答,起身去到厨房里打开冰箱。 “尽是些酒呀,”阿柴这么吐出一句,取出了一瓶盐渍乌贼酱来。就在这瞬间,他的手机铃响了。
“啊,来电话了。”我自己也吃惊,嗓音竟会这么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抓过阿柴的手机扔给他。阿柴一下接个正着。
喂?哎。好。是,是……是。明白了。马上就去。
阿柴关上手机,一把抓住我的肩胛,凝视着我。
“在横须贺发现一具尸体。不知是不是阿马,说是背上纹着一条龙,要我们去太平间确认一下。”
“……是吗?”
是的,阿马死了。在太平间里见到的阿马,再不是人了,而是让人称为“一具、两具……”的尸体了。作为人的阿马已经不存在了。看到现场拍的照片,我差点昏过去。阿马的胸口让人用小刀划出一道道棋盘形的伤痕,还有无数个香烟头烫过的焦痕。手上脚上的指甲都被拔掉了,全身裸露,阴茎上扎着许多线香一样的东西。短头发被一撮撮地拔去不少,渗着血。怎么说呢,总之是受尽了虐待倒下后才被杀死的。阿马是我的,却被人肆意虐待后杀了。我感到绝望了,这是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所没有的感觉。而且,阿马的尸体还要被解剖,还会被进一步分割。我忍无可忍,可脑子里一片空白,无法作出相应的反应。我与阿马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大概就是我一边想着今天要去阿柴那里玩,一边背对着他说的“你走啦”。我摇摇晃晃起来,阿柴好几次伸手扶我,支撑着不让我的膝盖跪到太平间的地上。是呀,我的未来还是漆黑一团呀!
“你要振作起来呀。”
“不!”
“你要吃点东西呀。”
“不!”
“你要睡一会才是呀。”
“不!”
阿马被发现后,我住到阿柴那里受他的照顾,每次的对话就是如此。话不投机……阿柴每次都只能咂咂嘴巴。司法解剖的结果出来了,死因是脖子被绞引起的窒息死亡。那么,阿马身上的所有伤都是他活着时受的。唉。不管怎么说,应该赶快抓住罪犯。比知道阿马怎么死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谁杀死了他。应该有不少线索的。我怎么也不能理解。阿马的尸体被发现时,我以为是让那个流氓的同伙干的,但看了尸体我却认为不对。黑社会流氓杀人,会在人身上烫香烟,在阴茎上扎线香,会留下这样明显的证据吗?他们杀了人,应该是将尸体沉入东京湾的。我不想见到那样的尸体,如果见不到,心里就有认为他还活着的自信。是的,阿马杀了那个流氓。现如今杀人犯自己也变成了尸体。阿马出的这件事,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杀人者和被杀者都死了。
我去参加了阿马的葬礼。阿马的父亲面相十分善良,对染着与丧服不配的金发的我,一点也没有嫌弃的意思。在火葬场瞻仰遗容时,我没有朝棺材看一眼,也不想说再见。我在太平间里见到的那个阿马还活着,棺材里的是别人。除了逃避现实,我没有别的办法来使我的心得到些许的安宁。对阿马的死,我是如此的在乎,或许我真的是爱他的。
“什么时候能抓到罪犯呀?”
“这个嘛,我们会全力以赴的。”
“……什么呀?难道我的话过分吗?”葬礼结束时,我紧紧盯着警察。
“路易,别说了。”阿柴制止我道。罪犯还在逍遥法外,人却被烧成灰了,我义愤填膺。
“什么呀?认为人家的话说得过分?有什么权利呀,你们这些家伙?什么东西,我叫你们抓犯人难道过分了?你们是认为阿马杀过人,现在被人杀了活该……你们都快些去死呀,大家都死了,这问题就全解决啦。”
“少说几句吧,路易。瞧你说的话,乱七八糟的。”
我当场躺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欺人太甚啊,都给我去死啊,混蛋东西啊。我语言的贫乏暴露无遗。太不光彩了。我自己也知道。太不光彩了,我这个人。
阿马死了五天,罪犯还是杳无音讯。我待在“Desire”。阿柴曾带我去了一次医院,我不想外出,阿柴看不下去,让我和他一起管着店。阿柴好几次心慌意乱地想将我抱到床上,见我被掐住脖子还是一脸苦相,就罢手了。脖子被掐住时,希望他快些将我掐死的念头已经抢在痛苦的念头前出现了。也许,如果我开口求他,他会真的将我掐死,可是我没开口,是难以启齿,还是对这世界还有留恋,抑或是我认为阿马还活着,我自己也无从解释。然而,我还活着。活在这没有阿马的无聊日子里,活在这连阿柴的爱都无法接受的日子里。而且,我连下酒菜也不碰了,半年前四十二公斤的体重,降到了三十四公斤。只感到吃了东西要拉屎太麻烦,尽量不拉。可是,光喝酒度日的我还是要排便的。这好像叫宿便。人的肠子里总是有屎的,阿柴带我去看的医生说。医生以稳重的语气告诉我,这样一直瘦下去会死的。他还劝我住院,这个阿柴拒绝了。围着我这样一个不能抱的女人转,阿柴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老老实实地遵照阿柴的指示办事,将标好价格的饰环装入塑料袋,放在橱窗里。阿柴将整个商店里里外外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他这样做,也许是想变换一下气氛吧。但认真一想,已是年关将近,寒意更深,圣诞节已在眼前了。他是打算搞除岁的大扫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