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蛇与环

作者:金原瞳




  如此傻头傻脑的提问,我不由怒形于色。阿马神情愤恨地脸朝着地面。
  “穿了连衣裙,纹身后比穿T恤舒服。”我这样解释道。俯着头的阿马依然不作声,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腕。就像得到了信号,我一下子站住了。他总算抬起脸看我了。
  “不近人情吧,我?” 阿马用木然的神色问我。看着他,我产生了近似同情的心情。不管何人,只要是为我不顾一切的,我总是会产生感到无地自容的心情。
  “有一点。”
  阿马木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我刚回以一个微笑,他就趁势猛然地抱住了我,也不管是在众目睽睽的大马路上。
  “讨厌不近人情的男人?”
  “有一点。”阿马拥抱的力量更大了,我感到呼吸有些困难。
  “对不起呀,我心里明白,可我实在太爱你了呀。”
  总算放松了对我的拥抱,阿马眼睛充血,就像饿狼一般。我抚摸他的头,他的脸上又露出了傻乎乎的笑,我们重新迈开了回家的步子。这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阿马则出人意外地显得很高兴,一直陪伴着我。从发生那个事件以来,一个月快过去了。但阿马依然在我身边。不要紧了,没事了……我自己安慰着自己。舌头上的饰环戴上了。纹身完成了,蛇舌完成了,那时我又会想些什么呢?在平常的生活里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改变的东西,我靠自己改变了。也许会有人说我是在违背上帝,也许会有人说我过于任性。我的人生是无所有、无所忌、无所咎的。我的未来,我的纹身,我的蛇舌,肯定是无意义的。
  纹身手术进行了四次,终于大功告成了。从构思图案开始花了四个月时间。阿柴每做一次纹身都会要和我来一次。最后一次手术做完,他破天荒地自己动手擦了留在我肚子上的精液。他用一种缓缓的口气望着屋顶说:“我再也不为别人纹身了。”我没有理由阻止阿柴,只是默默地点上一支烟。
  “真想和阿马一样,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
  “这和为不为别人纹身有关系吗?”
  “就是人们常说的重新做人吧?完成最高艺术的麒麟纹身了,其他就再也没有什么吸引力了。”阿柴用手摸着自己的头叹息道,“也许是不可能的吧。我这个人老是在想干别的各种,你别往心里去呀。”
  阿柴上身裸露,手臂上麒麟露出君临此间的锐利目光,睨视着我。
  我背上的龙和麒麟结了最后的痂,又完全脱落了,彻底成了我的所有。所有,这是个很好的词眼。我欲望很多,希望立即把东西占为己有。但所有这个词眼是悲哀的。东西到了手,就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了,到手前的兴奋和欲望也消失了。想得发疯的服装也好,拎包也好,得到了便马上降格为收藏品之一,用个两三次就没什么稀罕了。结婚就是对一个人的所有吧。事实上,即使不结婚也一样,处得时间长了,男人也会粗暴起来。有句俗语说:钓上来的鱼,是不用再给它鱼饵的。可是,不给鱼饵,鱼儿就会死去,或者就是逃跑的。所有这玩意儿,实在是件意外的麻烦东西。可是人都是想所有人或东西的。一切的人都兼备M或S的要素吧。只有在我背上张牙舞爪的龙和麒麟已不能离我而去,相互间决没有背叛的事情,我们是不能背叛的关系。看着镜子里没有眼睛的这两个畜生,我十分安心。因为它们没有眼睛,所以它们无法飞去别处。纹身前的10G饰环现在已经换到了6G,每加粗一档,我便疼痛得不想再加了。这一天我会茶饭不甘,这一天我会性情古怪,这一天我会自私任性,这一天我会巴望其他人统统死光。什么思考,什么价值观,统统都抛到爪哇国里了。
  窗户外面的景色寒丝丝的。到了外面,空气里也透着干燥的气味。十二月已过了一个星期。对于我这样难得打工的人来说,星期天是没有感觉的。纹身手术以来也有一个月了。这段时期,我完全没有活力。也许是天太冷了吧。每天只是希望着快些打发光阴。盼望着明天快些到来,但却又没有具体的事情要干。本来这日子也不会有什么事情,但我还是没有活力。早上起床,目送阿马出去上班,马上又躺到床上睡觉。有时打打工,有时和阿柴鬼混,有时去找朋友玩玩,但这些行动最终都一一变成了叹息。天黑了,阿马回来了,两人一起出去晚餐,喝酒,吃下酒菜,然后回家,再喝酒。整个的人就像浸在了酒里。见我无精打采的,阿马老是为我担心,强打起精神,连珠炮似地没话找话与我聊天,然而我的反应也是懒懒的。于是阿马便会突然哭出来,断断续续地发火,忿忿地说:“你到底怎么了呀!”见他这样,我有时也会生出小小的希望,想响应他一下,但我总是被一种自我厌恶感压得粉碎。总而言之,没有一点的光明,脑子里对于生活、对于未来完全是漆黑一团,虽然我很早就知道这样了。现在我能够更清晰地想象自己死在露宿的街头的情景,问题是我现在连将这想法付之一笑的勇气也没有。至少,在认识阿马以前,为了生活我还曾想过去土耳其浴室卖身,可现在除了吃睡我已一事无成,现在叫我与臭老头缠在一起,我是情愿去死的。作为想法,后者是健康的,但如果真的死了,健康也好,狗屎也好,都毫无意义了。这么看来,还是前者健康。不是有人说在性方面得到满足的女人更光彩照人吗?那不怎么健康也没关系吧。
  饰环换上了4G。舌头渗血,那天不能吃饭,只喝啤酒充饥。阿马说换环速度太快,可我则急不可耐。虽说没人说我是癌症晚期,但我总觉得时不待我。确实,人生有时也必须只争朝夕。
  “路易,你想到过死吗?”与平时一样吃了晚饭回家喝啤酒时,阿马突然这样问我。“时常想的,”我喃喃地回答道。阿马于是便怔怔地看着注满啤酒的杯子,叹了口气:“即使是你,也不允许杀死你的身体。想自杀,那时让我来杀。我不能忍耐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来摆弄你的身子。”
  想起了阿柴,想到如果我想死,这任务应当交给谁。谁能让我死得痛快?明天要去一次“Desire”。这样一想,心头涌起了些许的生活勇气。
  过了晌午,目送着阿马去上班,为了去见阿柴,我便化起妆来。我正想着化妆完了就给阿柴打电话,尖锐的手机铃声在这个瞬间响起。真是算好了似的,是阿柴来的电话。
  “喂?”
  “啊,是我,现在说话不要紧?”
  “嗯。今天正想到你那里去呢。有什么事吗?”
  “噢,是这样,是为阿马的事。”
  “……什么事?”
  “那家伙,七月份惹过什么事吧?”
  阿柴的问题使我的胸口一下子闷起来。脑子里浮现起阿马打架的情景。
  “不知道……怎么了?”
  “刚才警察来了,查看纹身客人的名单,特别要纹龙的。也许不是阿马,我名单上从来只记生客的名字,阿马没记在上面,不过我担心会不会是找他的。”
  “……不是阿马,他一直都和我在一起的。”
  “我也这样认为,对不起呀。说是红头发的。阿马不是红头发吗?所以我才担心……”
  “是吗……”我嗫嚅着,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心脏的鼓动震荡着全身,握着手机的手也微微地颤抖了。怎么办?向阿柴说老实话吧。说了我心里会好过一些,还可以让他拿拿主意。可是,能说吗?阿柴听了我的话,会不会去问阿马呢?阿马知道我看了那张报纸上的新闻会怎么呢?去自首?还是逃走?我每天在阿马身边,每天与他亲密无间,但我一点也猜想不出他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况且这是杀人嫌疑,是从未经历过的。成了杀人嫌疑犯,会有什么想法?对自己的将来,对亲密的人,对过去的生活,肯定会有太多的想法。然而,我却无法推测。当然,我自己是看不见未来的,甚至自己是不是有未来也不清楚,更没有离不开的人,生活就是沉溺于啤酒。不过,有一点则是心知肚明的,这就是我的生活应该一直与阿马在一起,他在我心里的分量是越来越重了。
  “路易,别放在心上呀,我只是瞎想想而已,所以给你打电话。今天,要来我这里?”见我好一会沉默不语,阿柴用担心的声音说。
  “噢,嗯。谢谢,今天就算了,以后找时间吧。”
  “……还是来一次吧?我有话呢,对你。”
  “那好……有情绪的话,就去。”
  我挂断电话,在房里徘徊不停。脑子里乱极了。心情烦躁,就喝起酒来。打开一瓶与阿马约好两人一起喝的日本酒,端着瓶朝嘴里猛灌。味道出乎意外的好,看来日本酒十分对我胃口。只感到空荡荡的胃里积起了水分。一瓶四合瓶①空了,刚才化妆了一半,现在重新开始。化完妆,我拿起拎包朝屋外走去。
  “你好。”
  “……怎么啦,脸色这么苍白。”回头望着出现在门口的我,阿柴皱着眉头,惊讶地问道。
  “心里烦吗?”阿柴又苦笑着追问。我也报以苦笑,踱到柜台前。收银机边点着的熏香一下扑鼻而来,差点吐了起来。
  “不是开玩笑,你脸色很不好呀。”
  “什么不好?”
  “上次见面是几时呀?”
  “两星期前吧。”
  “你这段时间,瘦了几公斤呀?”
  “不知道,阿马家里没有体重秤。”
  “你可是瘦得令人害怕。脸色也不好,浑身的酒气。”
  借着商品架上的镜子照照自己,果然,镜子里的我活像一只小蜻蜓。太吓人了……我自己也这么想。失去了生活勇气,人就会变成如此模样吗?想起来了,最近这段时间,我光是喝酒,吃的只是些下酒的小菜,不记得认认真真吃饭是几时的事情了。我也感到自己可怕起来,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阿马不让你吃东西?”
  “他倒是‘多吃点、多吃点’,啰嗦得烦人。不过,我光喝酒就行了。”
  “你这样,还没自杀,就会先饿死的。”
  “自杀?我才不干呢。”我这样说着,擦过阿柴的身旁进了里屋。
  “我去买点什么,你想吃什么呀?”
  “好啊,买啤酒来吧。”
  “啤酒,冰箱里有哇,别的不要吗?”
  “阿柴,你杀过人吗?”
  阿柴一瞬间盯着我。他目光尖锐,我感到被刺得浑身疼痛。“……这种事嘛,”阿柴嘀咕着抚摸起我的头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伤心,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是怎样的心情?”我追问着,泪水像断了线一般,声音也颤抖了。
  “很开心的呢。”阿柴的口气就像有人问他洗澡舒服不舒服。看来我这话是问错人了……我心里有些后悔流泪,嘀咕了一句:“是吗?”
  “脱衣服吧。”
  “不是说去买吃的吗?”
  “看到你的眼泪,我神魂颠倒了。”
  我脱去了外衣,然后帮阿柴脱衣服。他今天难得地穿着雪白的衬衣,下身是一条灰色的料子裤。我为他解开了皮带,他便一下抱住我,将我按到了床上。他俯视的目光依然冰冷,我的下半身开始有了反应。我不是巴甫洛夫的狗……阿柴用他的手指抚弄着我全身的肉,我发出痛苦的喘息。每干一次,我都感到他手指的力量比以前更大。这也许是他爱的证据吧?这样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我会被他杀死的。
  “你,不想嫁给我吗?”完事后,我仍然躺在床上,阿柴坐在我身边,点上烟问道。
  “刚才电话里,你说‘我有话呢’,就是这句话?”
  “这个嘛,阿马不是你适合的人,你呢,也不是他适合的人。怎么说呢,不平衡,你们在一起。”
  “所以,你要我嫁给你?”
  “也不是,和这个没有关系。只是我总觉得该结婚了……”阿柴以若无其事的口气讲了古怪的话。总觉得该结婚了……这样的求婚方式,真是太含糊了。阿柴不待我回答,就下床穿了衣服,然后从写字台里动作利落地取出一样东西来。
  “总之,我准备了戒指。”这样说着,他把一枚粗大的银戒指递给我。戒指宽宽的,几乎可以将整根指头套得只留出指甲。真是的……一股鬅客族味儿。做工倒是蛮精细的,手指关节处还能弯曲自如,我把它套在了自己右手的食指上:“你自己制作的?”
  “哎哎,照着自己的趣味。也许不合你的胃口……”
  “嗯,手艺不错。不过,太粗大了。”我笑了笑,阿柴也苦笑了一下。 “谢谢,”我道了谢,亲了阿柴一下。他的表情怪怪的,说了句“我去买东西”,便出了房间。我回想着他的话,不平衡,这是什么意思呢?世上真有平衡的人际关系吗?我浑身无力,思考起结婚的可能性。不现实。我现在脑子里思考的东西,眼前看到的东西,甚至手里夹着的香烟,都不是现实的东西。我感到自己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在观察着自己。什么也不可信,什么也感觉不到。我实实在在地感到自己活着,只有我在感到疼痛的时候。
  阿柴拎着塑料袋回来了。
  “来呀,吃点东西,哪怕是少一些,也得吃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炸猪排盖交饭和牛肉盖交饭并排放在我面前,“要哪一碗?”
  “不要。啤酒,能喝吗?”不待阿柴回答,我起身去冰箱里取出啤酒,坐在了桌子边上的钢折椅上喝了一大口。阿柴怔住了,好一会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唉,随你怎样,我都行。你想好了,就和我结婚。”
  “知——道——啦。”我鼓起精神大声回答,将一罐啤酒喝了个精光。
  天黑之前,我踏上了归途。外面寒风呼啸。我到底能活到几时呢?总感到不会太长。回到家里,便马上将舌头上的饰环换成2G的。一刺入舌孔里,血马上渗了出来。痛得流出了眼泪。我到底为什么这样做?阿马回到家,马上就是斗嘴。我为了镇痛,又大口地喝起啤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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