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一切正常,一切都好

作者:[俄罗斯]维多利亚·托卡列娃 作 宋秀梅 译




  来此目的:出差。准确地说,他是为私事来到这里的。大学教授罗扎利娅·叶菲莫夫娜·加列斯尼克给博恰罗夫往莫斯科打电话说,她想把自己的文件送给博恰罗夫。她担心自己离开人世后,自己所有的文件也会随之销声匿迹。当然可以指定遗产委员会处理,但她又感到苦恼的是,将有一些对她的东西一窍不通、漠不关心的人在文件中乱翻。阿廖沙·博恰罗夫——她喜爱的学生,干脆就让他拿走自己的遗产(一部分),然后仔细研究,写成一部书或者一篇论文,既可以自我提高,也可以帮助人类达到他们的知识水平。肯把自己的宝贝物品赠给自己喜爱的学生,怎么能不拿呢?简直就不好拒绝。
  罗扎利娅·叶菲莫夫娜和博恰罗夫一样,真正的父称不是叶菲莫夫娜。她的父称是一个古老的圣经式的名字斯鲁利。很显然,她应该叫罗扎利娅·斯鲁列夫娜,但一个教师配上这样的父称是不现实的,也很不合适。任何一个严肃认真的人听到这个名字都会忍俊不禁,而教研室的同事们也会感到难为情。罗扎利娅去民警局重新办理身份证,但办证件的负责人拒绝伪造证件。那么罗扎利娅只好自己动手把字母 "С" 改成了字母 "Е",给字母"р"从另一个方向加一个小圈。用剃刀刮掉了字母 "у"的小腿。以次类推处理每个字母,结果就成了 "Ефимовна"。所以博恰罗夫和加列斯尼克教授从不同的方向变成了同一个父称。他——来自东正教的尤希姆。她——来自犹太教徒斯鲁利。
  但是在罗扎利娅身上最主要的东西——不是怎样称呼她的父亲,而是她那份对印度的狂热和痴迷。她确信自己前世曾在那里生活过,并且来生将重新在那里投胎。可谁知道呢?也许,她确实曾经在那里生活过。
  管理员把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放在博恰罗夫面前,说了一句:
  ——七楼。
  博恰罗夫伸出手。他的手上长满茸毛,茸毛从衬衫的袖口处钻出来——钻到手掌,甚至手指的关节上。管理员由此联想到像原始人似的长满茸毛的身体其他部位。她瞄了一下他的脸。训练有素的职业性目光立刻就发现,直挺的白衣领衬托着保养得很好的脸庞。她暗自思忖:这是一位白领人士。她很善于准确无误地区分生活的主人与生活的受害者,自己人和外国人。所有这些信息都写在脸上。虽然人们认为,额头上什么也没写,但在她眼里,额头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所有信息。我们的人,经历过社会主义的折磨,刚进门她就可以根据那饱受屈辱的面部表情认出来。
  白领人士拿起钥匙离开了。管理员目送着他。然后拿起递给下一个长满茸毛的手的住宿单,读起来:
  “法尔哈德·巴达尔贝利·沙姆西-奥格雷,”——她想,“这不是名字,而是带副歌的歌曲。”
  博恰罗夫拧了一下钥匙,走进了房间。旅馆房间就是旅馆房间。一个临时的容身之地。在你之前有人住在这里。现在是你。明天你走了——旅馆女服务员进来,更换床单,给房间通风,以便消除你留下的气味。接着又有下一个人住进来。他也和你一样暂时住在这里。所有这一切让人想到生命的短暂易逝。一个人来了,住一段时间,然后被时间带走。下一个人……
  不久前博恰罗夫在电视上看了列宁的葬礼。脑海中涌现出许多想法和多种情感。但只有一点震撼了他。所有的这一群人都不再活着。这一代已经过去了。他们生活过、恋爱过、痛苦过、然后死掉;基本上他们经受的都是痛苦。
  博恰罗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饭店建在一个广场上,感觉像座落在一个半岛上。饭店的前面尖端部分深延到广场上空,而它的尾部则扎进城市,靠近住宅区。
  这个小区的居民住宅看起来年代久远、古色古香。彼得格勒。它们完全被破坏了,但是如果修复—需要开始有人提出这种说法。
  博恰罗夫喜欢列宁格勒。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上的大学东方学系。然后和一个莫斯科女孩结婚,迁居到了莫斯科。列宁格勒逐渐从“革命的摇篮”变成了反动势力的堡垒。那时许多人逃往莫斯科,尽量远离新的罗曼诺夫王朝。那个人(尼古拉二世)是沙皇,而这个人——是个小霸王。两个词表面看起来很像,但却完全不同。博恰罗夫离开列宁格勒,但很怀念它。一模一样白色几何框架的稠李区2很像精神病人的幻觉。千篇一律的重复、压抑、剥夺个性,消灭了独特性。你-就像所有其他的一样。像孵化器生产的一样。而彼得堡——不追求雷同。它——就是它。
  博恰罗夫走近电话。拨了罗扎利娅·叶菲莫夫娜的号码,话筒里传出声音:
  ——马上……
  “这是谁的声音?”——博恰罗夫没有弄明白。可能是她的邻居。自从罗扎利娅搬进这个住宅的八九年间,邻居更换了无数次,而她还是一个人,是属于尤希姆那一类的人。她是一个享有世界声誉的教授,她了解印度胜过印度人自己。她把苏印关系确确实实变成了友谊,而不是形式上的政策行为。如果在西方,她可能早已经拥有带游泳池的高档别墅、私人飞机和豪华游艇了,可在这里——只能坐在没有电梯的公共住宅里。她已经不能去户外呼吸新鲜空气了。她坐着——作为世纪同龄人,老得就像这个世纪一样。
  博恰罗夫听见了她的声音—低低的、沾满烟味的声音。老太太当年吸烟,甚至喝酒。丈夫还在战前就离开了她。他不能忍受自己与印度的竞争。罗扎利娅曾经对丈夫说:“在我的生命中最没兴趣的事情—就是你。”
  博恰罗夫说,他是坐“箭”号特快列车来的,一小时后到罗扎利娅家。
  ——你按四下门铃,亲爱的。如果长时间没人开门,不要走开。这说明我正走来开门。
  ——邻居不能开门吗?——博恰罗夫问道。
  ——邻居这时都在上班,——罗扎利娅解释着,——嗯,你怎么样?
  —一切正常,一切都好。——博恰罗夫回答。
  ——那你妈妈怎么样了?
  博恰罗夫沉默起来,像突然消失了一样。然后说道:
  ——妈妈在25年前就去世了。您参加了她的葬礼。
  ——是吗?罗扎利娅惊讶了。——噢,是的,是的,我记得……——她证实着。
  “她神智模糊了……”博恰罗夫这样想道。
  ——你务必要来,亲爱的。我给你准备了四份五百页的文件。你仔细研究一下吧。还有四份文件我交给我女儿拉什米娜。
  “什么样的女儿?她没有孩子呀。”博恰罗夫感到纳闷。然后她想起来了:她把许多在列宁格勒学习的印度留学生召集在自己身边,称他们为自己的孩子。他们帮助她,围在她身边取暖,印度人习惯了自己国家阴凉处也要15摄氏度以上的气候,再来到列宁格勒感到到处寒气逼人。
  ——给我的文件中有波波夫吗?——博恰罗夫问道。
  ——有,有。第二个文件。
  有些事情对她来说并不是必须知道的——比如,博恰罗夫的妈妈是否健在——罗扎利娅记混了,忘记了。但是涉及到她的职业,她甚至记得最细微之处。
  ——你不要吃早饭,我这有吃的——罗扎利娅提醒着。
  她喜爱自己的学生——过去的和现在的。由于善良她充满激情。学生们也同样回赠她。土地就这样报答充足的雨水。灌溉它——它就产出丰硕的果实。
  博恰罗夫沿着城市走着。蓝蓝的天空。亮晶晶的白雪。他喜欢轻柔雨丝笼罩下的彼得堡和它的白夜。喜欢,是因为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从童年就有。
  瞧,这栋房子,克鲁普斯卡娅青年时代曾经在这里居住。沃洛佳·乌利扬诺夫经常到她这里来。沿着石阶跑上楼。她给他打开门。这一切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事实上并没有那么遥远。博恰罗夫出生在斯大林生前,1948年。斯大林——列宁的战友。列宁出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前。陀思妥耶夫斯基赶上了普希金在世。如果一个挨一个手拉手,那么可以够得着普希金了。所有的人都并排站立。而波波夫将军——距离很近。波波夫将军的逸事在罗扎利娅·叶菲莫夫娜的第二份文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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