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一切正常,一切都好
作者:[俄罗斯]维多利亚·托卡列娃 作 宋秀梅 译
失眠积聚了力量。思想冲将出来,就像苏维埃的录音带一样喋喋不休。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委员会委员鲍利亚·马明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他的妻子。马明打开了车门,说了一句:
——尼娜,走。
她坐进他的汽车,车飞驰而去。所有的人都站在院子里看着——俄国人和印度人,司机阿塔姆和保姆——年老的孟加拉女人,所有办事处的人都在场。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一个白人先生带走了别人的妻子。
委员会委员——一个惹不起的阶层。但这是和印度人的等级制度不一样的:印度人中那些不能惹的人是在厕所里工作的,不能接触他们——因为是对立阶层。 但不能惹鲍利亚·马明——是因为绝对不可以。
妻子很快回来了,一个小时之后。虽然一个小时之内——他知道——可以做很多事情。妻子说,他们在咖啡馆坐了一会儿。谁也没看见,她怎么回来的,这时所有人都散去了。但是所有人都看见了,她是如何坐车离开的。博恰罗夫觉得,大家都开始用异样的目光看他。不是看他的眼睛,而是向上,看头顶,看那年轻的公牛长角的地方。
妻子委屈地睁大了蓝色的眼睛注视博恰罗夫。这双眼睛已经不那么迷人了,但仍然透着令人惊奇的明澈、纯洁的底色。正是原来那种明澈和纯洁。
然后鲍利亚·马明开始光顾他们这里。他们甚至成了朋友,鲍利亚甚至试图把博恰罗夫拉拢到自己的事业上去。但博恰罗夫没有同意。他——大众信息的工具,简单地撒个谎就够了。鲍利亚没有坚持。这也没有损害他们之间的友谊。但是博恰罗夫清楚这种友谊的价值:他们之间可以有最真诚的关系,但如果需要为了事业,鲍利娅能在顷刻间消灭掉博恰罗夫,甚至他的妻子,即使那双蓝眼睛也救不了他们。需要——对于鲍利亚·马明这样的人,——是高于普遍理解的人类道德观念的。如果需要,他能瞬间斩断一切旧的情感,重新打开别的情感,就像电视换台一样容易。彻底解决!然后就已经是其他别的叙述了。音乐会,足球赛。或者什么都没有。对于博恰罗夫来说某种神秘的、高于人类或者低于人类的道德观念。
但是马明和博恰罗夫不同,他什么也不怀疑。他相信自己的事业,也就是说——相信自己的生活。
火柴盒里开始沙沙作响。博恰罗夫抬起头仔细倾听。可能,博恰罗夫睡不着惊扰了瓢虫。也可能——瓢虫惊扰了博恰罗夫。瓢虫没有睡,为孩子和父母担心:它们没有被麻雀或者乌鸦吃掉吧。
博恰罗夫看了一下表。四点。应该关灯,但是怜惜瓢虫。博恰罗夫总是可怜别人,只是不可怜自己。这是他继承的遗传,从妈妈那里继承的。博恰罗夫用衬衫蒙住眼睛开始数数。数到37时——依然清醒。他的城市——不是死城。在一个井里有晶莹透彻的水。大家叫她玛莎。大家都不了解她,但她是存在的。
玛莎——女记者,年轻、矮小,就像甘蓝菜球茎一样,一副复活天使般可爱的面孔。聪明得像农夫,质朴得像孩童。她相信所有人,就像昨天刚出生一样纯洁。博恰罗夫喜欢向她抱怨,这在他们称为“发汩汩声”。他咕嘟着——她倾听着,吸吮着,完全同情他,并且捧出自己像铜盆一样的心灵接纳她。如果你想——那么就将自己身上多余的东西一吐为快吧。她全部接受——你变得轻松,她就感到很幸福。那时她就看你一眼。
确实,只好从工作中溜掉。又要撒谎:据说,去接受采访或者去图书馆了。像往常一样午饭后溜走。2点。回家的时间应该是7点。妻子等待着,盯着表。如果你回家迟到——就不和你说话,房间里就像雷雨来临前一样憋闷。无法呼吸。有一次她甚至声明:如果再这样——她就服毒自杀。她的所有东西都是准备好后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博恰罗夫挥手打断她:不准胡说。但他害怕了。他知道——这是可能发生的。她可以把自己灌醉后服毒。她在故意刁难他,刁难自己。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最高纲领主义者 。要么把一切都给她——要么什么也别给。她进入了黑色的漩涡,出口只有一个——融入茫茫宇宙。到那时候——怎么生活?怎样面对儿子的眼睛?所以最好别迟到,正好7点回家。为了正好7点到家,需要在6点钟离开玛莎。5点时博恰罗夫就开始不停看表,人在想到即将来临的分离时心情都会糟糕透顶。而他与玛莎呆在一起的2点到5点这三个小时的时光——是真理。他诉说着,诉说着……絮叨着一切:他要更换工作,去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成为真正的记者。他一定要从死城冲出去,逃跑、逃跑……风吹拂着他的脸庞。玛莎听着,呼吸着新鲜的风。他不断刺她,就像用针刺蜻蜓一样。她颤抖着死去。他们两个一起飞向安宁——所有的能量从身上流走,他要死了,心灵获得了解脱在飞翔。这种飞翔和平静只有死去的人才能了解:某种特殊的、快乐地消失后与宇宙结合的感觉。难怪印度人把爱情视作神的力量。
他们躺在安宁的最底层。然后她说:“我爱你。” 他回答着:“我爱你。”这不是对话:
——我爱你。
——我也爱你。
这是彼此的呼应。宇宙中的代号:
“我爱你……”
“我爱你……”
真理。博恰罗夫用人的所有层次感受它。为什么不能永远这样生活?在一切方面。为什么他总是瞻前顾后?人在害怕的时候总爱撒谎。怕什么呢?害怕家庭失去经济来源,害怕朋友受委屈,害怕妻子服毒自杀。她顾及到了所有人,除了自己。 这没有任何办法。他妈妈就是这样——尤希姆的妻子,一个来自白俄罗斯的乡村姑娘。她觉得——所有人都比她聪明,所有人都比她懂得多。只有猫不如她,但猫也不差。
博恰罗夫回忆起妈妈是如何死的。尽管是“回忆”。他却从来没有忘记这件事 。当初妈妈觉得胃里灼烧难受。区卫生院的医生建议她做一个胃部X光。妈妈一向对诊疗室和处方发怵,但又不好反驳医生。他可能会把这看作对他的不信任。妈妈在指定日期来到医院。蛮横的护士递给她半升钡溶液。妈妈不喝,她以为这是调稀的牙粉。她迟疑了一会儿。护士张大了嘴,在这种情况下,准确地说,就像他的儿子说的那样——是张大了咀嚼器。年轻人的词汇。Хавать——意指咀嚼。对于护士这些人来说,是指用来反复咀嚼,然后像猪一样发出哼哼声的器官。但猪——更多地具有人性。它们不会装作是人。
简单地说, 护士张大嘴是为了表明:病人很多,而她只有一个人, 每个人都摆架子不肯喝, 她就要为微薄的工资而遭受更大的折磨。这时,她的眼里充满了像玻璃一样显而易见的仇恨,憎恨的浪潮冲击着妈妈。
妈妈对允许自己有如此反社会的行为而感到可耻。她开始同情护士,为了不因自己而加重护士的负担,她把罐子端到了嘴边。妈妈知道,她咽不下去。在很短一段时间内,妈妈被恐惧团团包围,她咽了一口。然后她突发中风。接下来的两年她瘫痪在床,之后离开了人世。
要知道所有的事情都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当护士蛮横无礼时,应该把钡溶液泼到她丑陋的嘴脸上。转身离开。护士最多去盥洗室,洗洗脸,用公家的方格毛巾擦干净。过一会儿她就忘掉这件事了。妈妈如果活到现在多好。那么就一切正常,一切都好了。但是妈妈不能这样做——毅然决然。博恰罗夫——也不能。他也做不到。当他突然明白自己也做不到的时候,他哭了。 谁也没有听见他的哭声,除了瓢虫。博恰罗夫趴在枕头上哭着,呜咽着叫了一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