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一切正常,一切都好
作者:[俄罗斯]维多利亚·托卡列娃 作 宋秀梅 译
和博恰罗夫一样,波波夫四十岁左右,地主——美男子,鳏夫或者独身男子(这一点需要明确,可是,什么样的区别——没有,毕竟还是有区别的)——他在彼得格勒遇见了一个高贵的少女。她刚刚从别斯图热夫学校毕业——是个聪慧的美女,非常迷恋化学。波波夫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明白,寻找幸福的漫长旅程辉煌地结束了。他结婚了。作为结婚礼物他送给新娘一个实验室。年轻的妻子从早到晚都呆在实验室——做着所有化学工作者都从事的实验、试验。他们往蒸馏瓶中注入溶液,发生化学反应,得到化合物。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因为她死在了自己的实验室;也许发生了爆炸,也许由于燃烧、也许由于其他的原因。昨天还活着,今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发疯了。大脑拒绝接受客观世界。波波夫去了自己的庄园——在切尔诺夫策的某地——在河岸上建造了一艘大理石轮船。建造纪念碑,同时波波夫籍此支撑活着:张罗、忙碌、雇人、自己参加劳动,直到累得精疲力竭。劳动和思考把他从生存的无意义这个念头中解脱出来。轮船完工了。需要再继续做点事情。波波夫又在从自己的房子到轮船之间挖地下通道。他一个人挖——从早到晚。沿着地下通道来到轮船上怀念妻子。看来,他不害怕。他真正地爱着,就像现在所说的一样。许多人认为,今天,在20世纪末,没有这样的爱情。博恰罗夫的想法正相反。任何时代爱情都只有一种。人——形形色色。现在没有这样的人了。总之,波波夫失去了生活的意义,痛苦地寻找这个意义。他了解到,在印度曾经生活过一位智者,或者是一位圣人——维韦卡南达,他立即去了遥远的印度圣人那里。其他的就是时间问题了:开始思念-就建造轮船或者去地球的另一端。寻找出路吧。
维韦卡南达——就是出路。他的世界观对波波夫的心灵产生了影响,使他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他不再和自己、不再和世界敌对。波波夫突然意识到,世界——是自己的家,国家——是房间,人们——是亲人:姐妹、兄弟、孩子。人可以从容镇定地在房间踱步,看见亲人的面容。你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波波夫回到了彼得格勒。他为那些不知道维韦卡南达的人感到遗憾。他开始把维韦卡南达的著作翻译成俄语。在维韦卡南达和托尔斯泰之间有相通之处。在这两个伟大老者的世界观里有许多共同的东西。
革命没有触及波波夫,他谁也不干扰——一个灰白胡子的矮小老头,应该说看起来像个安静的精神病患者。但他是一个正常的人。他只是像上帝一样无所不知,从高处俯视人类的喧哗与骚动。他不是冷眼旁观,而是充满爱怜地注视。他想把自己知道和积累的东西像临终嘱托一样流传后世。没有人听他的。人们没有达到他的觉悟。
波波夫以自己生命的结束离开了人间。他被葬在轮船附近。这艘轮船直到今天仍然停泊在小河岸上。坟墓就在那里。需要讲清楚:到底在哪里。一定要去看一看。
美丽的故事。美妙的人生。博恰罗夫开始感到一丝遗憾:可能,是为波波夫那英年早逝的年轻妻子,也可能是为自己。他能像波波夫一样吗?过一年就结婚,接替弗罗尔金新闻中心负责人的位置去印度。携带妻子前往印度。妻子积攒美元,因为美元——是硬通货。当波波夫拥有庄园、贵族身份、遗产的时候,他很方便地表达强烈的感情。不少于三代人为他劳动:曾祖父、祖父、父亲。而他,博恰罗夫——尤希姆的儿子。他能从父亲那里继承什么?恐惧。战前,尤希姆害怕被抓进监狱。战时担心被打死。战后仍然害怕被抓进监狱。难道我们民族的发疯的领袖的突发奇想还少吗?能够活下来只是因为自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普普通通的人类屑末。在当时屑末四处乱飞,因为——就像众所周知的一样——为了建设共产主义正在砍伐森林。
博恰罗夫和波波夫将军比较起来——一贫如洗、无所顾忌。但是事情并不在于此,事情不在于此……
门立刻被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位年轻的印度姑娘。她在印度沙丽外面套了一件苏维埃毛线短衫。沙丽和短衫搭配得很怪异。正是根据短衫可以看出来,他们在这里是如何由于寒冷而感到无所适从的。她对着博恰罗夫腼腆但又非常坦诚地笑了笑。
罗扎利娅坐在桌子后面,就像一捆干枯的稻草。她像小女孩一样两只手向博恰罗夫靠过来,人老了,就像孩子一样有依赖性。
博恰罗夫吻了吻她柔软的面颊。坐到了桌子旁。他和罗扎利娅很熟。他一直感觉她非常枯槁衰老:20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她脸上和手上的皮肤都起褶了,就像风掠过水面掀起的涟漪。但在她身上还有某种一直未曾改变的东西。这种永恒的东西从她愉快的目光深处透出来。罗扎利娅开始风趣地讲述自己的疾病,讲述每天她坐在桌子后面怎样和自己的孩子讨价还价。“我先吃一块我喜欢的鲱鱼,然后再吃你们喜欢的奶渣和汤。”孩子们不同意,但罗扎利娅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了。她一向我行我素。
桌上的食物都放在果酱碟里。每一份都像玩具一样。博恰罗夫很害怕吃这些东西。他刚刚看了一眼:一个果酱碟里放着马林果颜色的红红的甜菜。另一个碟子里面是深绿色的海带。罗扎利娅给孩子们准备的是甜菜,给自己的是海带。房间墙壁的四周——都是摆满书籍和文件的多层书架。关于俄印关系的材料是从十四世纪开始的。应该说,它作为艺术品是无价之宝。但是,像母亲担心自己的孩子被送进孤儿院儿而尽心尽力地安置自己的孩子一样,罗扎利娅妥善分发、处理着自己的文件。实际上,这些文件就是她的精神子女,应该精心安排,以便自己能够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罗扎利娅觉得死亡就像日常生活中换车一样自然。到站。换车。继续前行。到下一站。旅程无休无止。
摆脱死亡的恐惧——就像终于甩掉令人痛苦不堪的夹脚的鞋子一样。然后就可以轻松走路了。
——你的领带上画的是什么,是虾吗?—— 罗扎利娅问。
——马。博恰罗夫回答。
在领带的蓝绸料上印着——红色的一厘米左右的条纹。仔细看上去——不是条纹,而是奔跑着的马。罗扎利娅刚刚发现的吗?
——你在德里买的吧。罗扎利娅辨认出来了。——我在德里认识一位医生。他也有一条这样的领带,只是上面印的是小虾。白底黑虾。他总是戴那条领带,从来不摘。
——为什么?——拉什米娜惊诧地问到,纯正的俄语的“为什么”和她淡褐色脸庞、额头上红色的小圆点极不协调。
——他发现自己得了胃癌后亲手给自己做了手术。他谁也不信任。自己开刀,助手缝合伤口。然后他就回了家。
——这可能吗?——博恰罗夫觉得难以置信。
——在孟买有人发明了只作用于痛区中心的止痛剂,而同时大脑可以正常工作。不是我们的那种麻醉剂,令人立刻昏死。
——那为什么我们这里没有这种止痛剂?——博恰罗夫问。
——我们这里很多东西都没有。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拉什米娜问。
——麻醉剂还是一生?——罗扎利娅证实着。
——医生。
——已经康复了。没有任何复发症状。只是说到这个领带。总之他有些胡扯。
博恰罗夫注视着罗扎利娅,疑虑重重。她也有些胡说吧。关于医生的事好像是真实的,这种事倒是有可能发生,但是在某一处现实的界限似乎被抹掉了,一切都像海市蜃楼一样隐隐约约,闪烁不定。那个给自己开刀并在自己内脏里翻腾的医生……穿毛线短衫,操一口纯正俄语的年轻印度姑娘,半神秘主义的永恒的罗扎利娅。再多一些——博恰罗夫真的要怀疑了,他到底在哪里?在列宁格勒,在莫斯科还是在印度。可能,他正在“箭”号特快列车的颠簸中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