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一切正常,一切都好

作者:[俄罗斯]维多利亚·托卡列娃 作 宋秀梅 译




  女歌手开始热情奔放地吼起了一首新歌。钢琴师猛力地敲击着琴键。
  他们给博恰罗夫的感觉是有些死乞白赖。于是他结帐走出了饭店。
  女管理员奇怪地看着他从自己的车里走出来。博恰罗夫放慢了脚步。但是波波夫将军不露声色地注视着他,就像观察自己的传记作者的行为。博恰罗夫觉得发窘,开始沿着楼梯步行。和波波夫将军相比,他一贫如洗、无所顾忌,但事情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波波夫为上帝,为沙皇,为祖国服务。而他博恰罗夫在过去的20年间为谁服务呢?为勃列日涅夫和他的三十个信徒。
  博恰罗夫走到自己的房门前。心情不知为什么变坏了:也许是因为有刺鼻醋味的陈沙拉油,也许是因为女歌手——鬼才知道。但是博恰罗夫不是那种被心情左右的人。他善于调节心情。第一件事——淋浴。第二件事——做梦。博恰罗夫爬进浴盆。然后换上睡衣。走到窗前,掩好窗帘,防止早晨太阳毫无遮掩地扰乱他的睡梦。突然他在窗台上看见了一只瓢虫——真正的,橘黄色带黑点。它怎么会在这里?看来,它是错过了冬眠的时间,而现在失眠了。
  博恰罗夫把瓢虫放到手上。它开始顺着他毛茸茸的手掌艰难爬行,可能,它以为自己在草丛中爬呢。“可怜的小东西……它怎么活下去呢?”博恰罗夫有些担心。
  他重新穿好衣服,来到走廊。在电梯对面的桌子后边坐着年老的女服务员。窗子附近是铺好被褥的沙发,女服务员准备睡觉了,虽然这是不允许的。
  博恰罗夫走近她。尽量蹑手蹑脚地,好像生怕惊跑她将要来到的不合法的睡梦。
  ——请问,您知道用什么喂瓢虫吗?他很歉疚地问,并且补充了一句——那种小甲虫,长在树林里的。
  ——就是小鸟吃的那种。至于它们……绿色,很可能。绿草,还吃什么呢?
  ——谢谢。博恰罗夫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您在玩填字游戏吗?女服务员问到。
  ——是的。谢谢。
  博恰罗夫看见走廊尽头有一棵橡皮树,他立刻有了主意。
  回到房间,从梳妆盒里取出一把小剪刀。他悄悄走到橡皮树跟前,从它硬硬的绿叶上剪下一小条。他把绿叶条攥在手里,手藏在口袋里,回到房间。瓢虫躺在原地,满怀信任地等待着。
  ——马上,马上,我的好瓢虫。他对瓢虫说着。
  博恰罗夫取出一个火柴盒。抖出里面的火柴,把绿叶条铺在火柴盒底上,把瓢虫放在上面。推上火柴盒盖。然后在盒盖上戳了三个小洞,把火柴盒放到亮着的台灯下面。现在它的小屋里就有空气和光线了。瓢虫完全可以相象,它现在是在阳光照射下的草地上。
  安置好瓢虫,博恰罗夫躺下睡觉。前景已经很明朗,他的良心也就平静了。但是,梦没有如期而至。瓢虫使他的思绪完全顺着别的方向运动。向着相反的方向。他出乎意料地想起了青年时期,大学毕业后在德里的实习。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死城城墙旁边的猴子。对于俄国人来说“很久以前”——指的是18世纪。而在印度人看来,“很久以前”——是2世纪。甚至那也不是很遥远:他们这里所有事件都相互联系:2世纪的、20世纪的、30世纪的。就像昨天、今天、明天……但是事情并在于此。有一次建造了一座城市,挖了很多水井。突然没水了。看来,地下河水改变了自己的航道。没有水就无法生存。人们舍弃了城市远走他乡。曾经居住的房屋随着时间的推移坍塌了,变成了一堆石头,然后石头风化了,剩下了方形的房屋地基。城墙——曾经屹立着,现在还仍然屹立。
  城墙前面放养着一群长着活泼好动的人面孔的长尾猴,向人们索要食物。一些猴子请求着,另外一些猴子央求着,拽着人们的衣服,挑衅性地龇牙笑着。有一次,博恰罗夫看见一只正在沉思的长尾猴。它一边剥着香蕉,一边紧张地张望着,好像在等人。它那窄小的、低额头的、眼睛凸出的小面孔反映出,它正在做出抉择:继续等待还是离开。博恰罗夫以前从不相信达尔文关于人类起源的理论。他觉得,猴子——是进化的另外一个分支,和人类没有任何关系。可现在他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看来,达尔文是对的。但是达尔文,长尾猴,死城之间有何联系呢?
  城里的水干涸了,人们走了。没有水不能生存。没有真理也不能生存,真理——也是水。而在博恰罗夫的生活中没有真理。这意味着,他生活在死城中。
  谎言在哪里?首先在他的职业中。博恰罗夫在海外出版宣传苏维埃生活方式的杂志。
  “……在我国享有最大特权的阶层——是儿童。”而事实表明,我们的儿童死亡率在所有文明国家中占首位。接下来才是某个国家——乌干达。
  “……在我国到处都有年轻人的发展道路,老年人到处都受到尊敬……”老人们得到可怜巴巴的一点儿退休金——每月60卢布。饿不死就已经很好了。没有死,但也没活着。
  博恰罗夫脑子里想着一件事,写的却是另一件事情。官方的谎言。因为这一点才付给他副部长的工资,赐予他穿梭奔波的生活,还有在那边生活以及感觉自己是白人先生的可能性。
  在国外——到处都是谎言。人们聚敛着钱财,吝啬,妻子们互相对骂着,制造着流言蜚语。人们聚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中,就像饲养箱里的鳄鱼——燃烧着卑劣的鳄鱼的激情。他的妻子是个诚挚的人,不喜欢这种奔波劳碌的生活,但是她由衷赞赏这种生活的结果。她喜欢用法国“茂利”牌的榨汁机榨各种果汁,用“茂利”牌绞肉机绞肉,把食品摆到日本冰箱里,用特氟纶锅煎肉,按照德国知名服装品牌“克韦丽”的货单订购皮衣,喝带黑色标签的果汁,虽然过一段时间后对喝什么她也无所谓了。妻子喜欢这种生活带来的结果,但是厌倦了这种生活。有时她想毁掉一切。但禁止破坏,这不是让你经常穿梭于国内外的主要目的。所以她把自己封闭起来,常常用酒精把自己灌醉,酒精甚至没过她的头顶,这样就可以灌醉大脑,什么也不记得了。有时妻子酩酊大醉。只好把她藏起来。如果被人认出来——就要在24小时之内被驱逐出境。博恰罗夫时刻都觉得自己口袋里放着锥子,它随时可能扎出来。
  有一次,她连续狂饮了一个星期,然后,为了摆脱烂醉如泥的状态服用了安眠药。睡觉。酒精和镇静剂没有共同发挥作用。她病了。需要立即找医生。医生来到后,记录了酒精中毒情况,这就是他能做的全部。
  妻子像受伤的野兽一样看着他,而他只能站着流泪。不是因为金钱比她的生命更重要。他是因为自己的软弱无能而流泪,因为不能那样生活而流泪,因为不能抛掉目前这种生活而流泪。要知道他为了这一切一直都在努力——为了妻子和儿子。为了他们他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博恰罗夫回忆起,国际专栏记者同行们是如何应对、摆脱困境的。舒利克·茨冈诺夫——处理这种事情驾轻就熟。他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在国外的人都很贪婪,但舒利克在这方面拥有某种特殊的天分。有一次他像第一位食品工业委员一样饿得晕过去。但是,委员——是出于诚实,而舒利克——是由于贪心。他完全可以为金钱而死。金钱——就是他的思想,就像自由对于斯巴达克一样。如果有人对他说“舒利克,给你一百万,你从16楼跳下去”,要能长时间思考一下多好啊。不应该同意。要考虑周全。但他跳下去了。人都会为思想而献身的。
  尤拉·克留金——一个性格温和的大人物——不喜欢政治,总是把自己藏在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柔弱的身体后面。他每天去图书馆,预定需要的书,搜集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所有外文创作,把她的德文通信集也编著在内。收集——注释——一大本手稿。
  克留金不能扔下工作,没有人能代替他。原来,还有不可替代的人。无法替代的克留金幻想着从自己身上卸下西方与东方,回到故乡莫斯科,准确地说,是回到莫斯科附近的别墅,回归森林、小鸟的身边,回到书桌旁。但这只能是在退休以后的事情。真正的生活从60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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