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8年第5期


从批“左”到批右的转折

作者:王若水

据。我在信中批极左思潮,是表示我同意周总理的指示。毛泽东直接批评的是我,间接批评的是谁呢?
  本来已经很“左”了,却仍在反右。这样的事建国后发生过多次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后来我才省悟,批“左”会产生一连串问题:如果林彪路线是极左,那么有没有一条与之对立的正确路线呢?这两条路线是如何斗争的呢?“九大”是哪条路线的胜利呢?这样一来,事情不就麻烦了么?如果说毛泽东也有这样的担忧,是不奇怪的。
  从这次事件后,周恩来就不再过问人民日报的事了。接着,1973年人民日报社展开了一场批判以王若水和胡绩伟为代表的“一股邪气,一股势力”的运动。其声势之大,时间之长,是报社历史上空前的。我想,区区我这样的干部,值得这样大动干戈吗?他们明里是批我,暗里是批谁呢?
  这时。我已预见到周恩来的前途多舛了。
  
  “评法批儒”的先声
  
  在这个过程中,有一次毛泽东在听取姚文元汇报人民日报情况时,追述了他在1957年对人民日报编委会的一次谈话,说他当时讲过汉宣帝批评太子刘爽的故事。毛泽东说:看来他们没有听进去,或者没有听懂。
  姚文元叫人民日报的负责人把毛泽东1957年的谈话整理一份记录给他。当年聆听过那次谈话并仍然健在的人有四个:胡绩伟、王揖、袁水拍、王若水。我们在一起回忆谈话的内容。
  那是在1.957年4月10日,毛泽东召见人民日报编委会成员(当时我不是编委,因毛泽东点名叫我去,所以也忝居末座),当众批评邓拓。那是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宣传的事。毛泽东在那次接见中发了很大的脾气,批评邓拓“专唱反调”,“死人办报”。在狠狠批评了一通邓拓以后,他又对着几个副总编辑说:“难道你们都同意他(指邓拓)吗?是不是邓拓会团结人,你们的意见都那么一致?几个副总编辑像铁板一块,不敢批评他,不敢起来革邓拓的命。有意见可以争论嘛!要敢于给邓拓提意见,顶多撤职。为什么一点风都不透,没有一个人写信给中央报告情况?你们只要不到马路上去闹,什么意见都可以讲。大概邓拓有德,你们不忍心反对他。……”
  毛泽东说到西汉后期几个皇帝:“元、成、哀、平”,一个不如一个。然后转过脸对邓拓说:“我看你很像汉元帝,优柔寡断。你当了皇帝,非亡国不可!”
  当时我们都很惊讶,不知毛怎么冒出这样一句话。我看他满屋是线装书,床上也是一大堆,大概是读得入迷了,看到邓拓有君子作风,就想起刘爽。
  虽然时隔十五年,但因为是毛泽东的谈话,印象还很深。毛在这次确实讲到了汉元帝(即刘爽),但我们四人都不记得毛泽东当年讲过汉宣帝批评他的故事。看来是毛泽东自己记错了。
  汉元帝即刘爽,他“柔仁好儒”。毛泽东讲的那个故事见之于《汉书·元帝纪》。毛泽东说:“历史上不是提什么‘文景之治’吗?实际上,文帝、景帝只是守成,是维持会,庸碌无能。从元帝开始,每况愈下。元帝‘牵制文义,优柔不断’。”刘爽做太子时,看到“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绳下,大臣杨恽、盖宽饶等坐刺叽辞语为罪而诛”,有一次吃饭时说他父亲“持刑太深”,建议宣帝用儒生。宣帝变了脸色,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宣帝批评了一通儒生的无用,说:“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说完叹了口气:“乱我家者,太子也!”(需要说明的是,这个讲话记录是我在1973年根据在场的人的回忆整理的。整理稿上本来没有宣帝批评太子的故事,是后来有的同志建议:索性顺着毛主席的意思,把这个故事加上去。这才在定稿时添上。稿子的另一处修改是删去了毛泽东当时表扬我的话。)
  毛泽东有没有讲过这个故事,并不重要,反正他两次提到了汉元帝;重要的是他自己从这个故事中悟到了什么,他讲这个故事的意思是什么。
  刘爽的立场是儒家,而宣帝对他的批评是法家观点。刑名之学属于法家。刘爽认为他父亲“持刑太深”,是因为采用了法家的“以刑名绳下”的办法,所以建议他用儒生。在如何进行统治的问题上,儒家和法家的争论很激烈。一个重要争论点,就是儒家讲“王道”,强调仁义教化,而法家讲“霸道”,认为“仁义不足以治天下”,主张用严刑重罚治国。
  据史书载,汉宣帝对太子刘爽这一次讲的话如此老大不高兴和忧心忡忡,以至于从此对太子疏远而喜欢好法律的次子刘钦,甚至一度有意改立刘钦为太子。毛泽东讲这个故事,是意味深长的。
  然而刘爽是在什么情况下提出建议的呢?
  宣帝在晚期滥杀好人。被杀的或是能臣,或是贤人,不过是讲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就惨遭杀身之祸;其中震动最大的是杀大臣盖宽饶和杨恽。
  盖宽饶是司隶校尉,此人是清官,生活朴素,只因性情耿直,得罪了许多人,又多次冒犯皇帝。当时宣帝正用刑法,信任宦官。盖宽饶上书反对,讲了一套儒家的道理。宣帝恼火了,下令逮捕。盖宽饶用佩刀自刎,百姓无不痛惜。
  杨恽的父亲当过宰相,他本人是个廉洁无私的人,但也积了不少怨仇。有人向皇帝打小报告,说杨曾经说过“正派的人未必有好下场”等对皇帝不敬的话。于是杨恽被贬为平民。回到家乡后,他没有闭门思过,做出一副惶恐可怜的样子,反而大兴土木,广交宾客,毫不收敛。这就犯了忌。朋友写信劝他,杨恽回信说:“我自问罪过很大,行为也有欠缺,决心当一辈子农夫,所以带着妻子儿女种田。现在我受到惩罚满三年了,自己过过快活日子,也不图富贵了,不知道有何不可?”有人上书,说杨恽不知悔改。宣帝交廷尉查办。搜家时,查到了这封信稿。于是杨恽被判大逆不道,腰斩。
  这两件事,前一件事发生在纪元前60年,刘爽十八岁;后一件事发生在纪元前54年,刘爽二十四岁;显然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刘爽是在杨恽被杀的第二年对宣帝提意见的,这就是他说话的背景。盖宽饶、杨恽都是有德的人,不过是小小的冒犯了皇帝的尊严,宣帝就容纳不下,非要置于死地,也难怪刘爽要说一句“持刑太深”了。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是宣帝告诉儿子的统治秘诀。其实,这不仅是“汉家制度”,以后各个朝代,莫不如此;口头上是尊儒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实际上使用严刑峻法,所谓“阳儒阴法”是也。专制君主并不在乎哪一家,他只拣其中对他有用和他所喜欢的来实行。平心而论,法家并不是只要刑罚,而是要有赏有罚;刑罚也不是越重越好,而是要公平。所谓刑名,就是循名责实,而定赏罚。刑罚的目的是消灭犯罪,“以刑去刑”,而不是“残民以逞”。所以,不当罪而诛,是违反法家精神的。儒家希望君主行仁义,法家希望君主依法办事,但在专制制度下,儒家和法家的理想都是不能实现的,他们只不过是王朝统治的两种互相补充的工具而已。
  毛泽东对宣帝批评太子的话很欣赏,可是对汉宣帝的枉杀良臣,他却没有任何批评的表示。在他眼中,谁不满意“文化大革命”,谁就是“是古非今”;谁不赞成“阶级斗争为纲”,谁就是纯粹讲“王道”。1972年批评我的信,矛头直指周恩来;这和1957年骂邓拓,是一脉相承的。1972年这件事,可以说是1974年“评法批儒”的先声。毛泽东不让周恩来做继承人,固然可以说是因为周恩来已患恶疾,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担心周恩来将会纠正“文革”的错误。周恩来不是儒家,他也不是像汉元帝那样无决断力的人,但他内心深处倾向温和路线,这样,他不为毛泽东所喜欢,就是自然的了。
  1988年3月周恩来九十诞辰前夕脱稿
  1998年4月修改补充,纪念周恩来百年诞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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