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嘉庆皇帝：从英明仁圣到一事无成（下）
作者：张宏杰
不但大规模的改革不是他所敢于承担的，甚至连小规模的“新政”都已经让他惶恐不安。事实上，在自己的“新政”推行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开始自我怀疑了。“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已经天法祖为首务。”清朝历代皇帝施政原则的第一条都是“敬天法祖”。他们用人行政，总是上天皇考不离口，动辄引据“成宪”。连最著名的改革皇帝雍正也从来不承认自己是改革家，而是自诩“惟以皇考之心为心，以皇考之政为政，宅衷图事，罔敢稍越尺寸”。“以孝治天下”是一个帝王基本的统治原则，“不孝”这个罪名是嘉庆万万承担不起的。他生怕人们认为他的“新政”是刻意翻父亲的案。因此，在“新政”后期，他已经开始禁止人们使用“新政”这个词。皇帝宣布说，父皇乾隆晚年虽然做了些糊涂事，但总结他的一生，错误和成绩至少应该可以二八开。父皇晚年的错误，正是因为他背离了自己早年的正确方针。所以，自己的政策，本质上是回归父皇的正确方针，而不是和父皇唱反调。当“新政”推行到末尾时，他的一系列政策被证明对扭转大清王朝的现状并无多大作用，甚至还引发了以洪亮吉为代表的“危险思潮”。这更让他后悔莫及。他认为，正是他“不自量力”，“妄更成法”，“自以为是”，才导致了这个危险的出现。如果按照“新政”之路走下去，最终的结果势必是洪亮吉这样的“全盘否定派”得势，大清王朝必然走上一条“邪路”。
因此，他果断地以处罚洪亮吉为契机，结束了“新政”。
与洪亮吉建议的大动干戈相反，他偏爱中国传统式的气功加太极的保守治疗方式。宣布“守成”思想，就是要告诫满朝大臣，对于大清这样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千万不能乱搬乱动，乱下药方。
他的思路是，对于这个重疾病人，唯一可取的治疗方案就是“徐徐进补”、“固本培元”，用温和的药物一点点滋润这具干枯的病体。这种疗法：一需要极大的耐心，二需要对症的补品。他自信耐心是他的长处，而补品他手中也有，那就是用来“培植正气”的一系列“祖宗心法”和“圣人之道”。
四
除了“安全第一”的性格局限外，头脑和观念也是重要的原因。作为一个从书斋中成长起来的皇帝，一登上帝位，他手中除了“圣人心法”和“祖宗旧制”，没有任何新的利器。
从6岁开蒙，直到36岁继位，30年问，嘉庆皇帝别无任务，只有学习。他学习的内容只有两条，一个是“祖宗旧制”，另一个是“圣人心法”。
对祖宗旧制，嘉庆非常熟悉。30年间，嘉庆熟读了历朝《实录》，那些被史臣们不断圣化甚至神化，显得无比高大的祖先的雄才大略、丰功伟绩让他心仪不已，他衷心钦佩他们聪明、坚毅、敏捷的气魄。他认为，祖先们留下的一卷卷实录和圣训，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是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智慧宝藏，一切问题，都可以从中找到答案。乾隆四十八年他随父皇东巡福陵时，所写数篇诗词都以守成为主题。如“守成继圣王，功德赡巍峨。永怀肇造艰，克勤戒弛惰”。如“尝祭思开创，时巡念守成。待瞻幽洛地，大业缅经营”。
对于圣人心法，他更是深有心得。乾隆曾经说过：“皇子读书，惟当讲求大义，期有裨于立身行已，至于寻章摘句，已为末务。”嘉庆的读书生活，主要是一个“讲求大义”，“修身养性”，“存天理灭人欲，”的过程，也就是说，是一个建立“正确世界观”使自己成长为一个中规中矩的儒家圣徒的过程。
按照传统的标准，嘉庆皇帝接受的教育是非常成功的。这首先要归功于他的师傅朱圭。朱圭早年做过许多任地方官，不过政绩实在平平，甚至被同僚参奏为“终日读书，于地方事无整顿”。不过此人品德修养十分成功。史书载他“服官五十余年，依然寒素，家庭敦睦，劝循矩法，不愧为端人正士”。正是因为这一点，他被选拔出来，做了皇帝的老师。在几十年的师徒生涯中，朱圭对嘉庆严厉要求，不假分毫。他对嘉庆提出了“养心、敬身、勤业、虚已、致诚，”五条做人标准，嘉庆一直把它作为座右铭，力行甚坚。
这种标准化的训练，成功地一点点锤炼出嘉庆体内的种种杂质，使他顺利成长为一个老实、忠厚的模范皇子，和一部“正确格言”的词典。什么“亲贤臣，远小人”，什么“成由勤俭败由奢”，什么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什么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什么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什么“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什么“一动不如一静”，什么“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人类的悲哀就在于，他不是一种能永远自我更新的动物。一个人的基本构成，永远是青少年时期的教育和经验。只有蓬勃的青春期是一个吸收、消化和成长的黄金时期。过了这个时期，即使学习的欲望再强烈，外界刺激再鲜明，他的接受能力也已经大打折扣。
嘉庆即位之时，已经36岁。虽然他亲政之后接触到的事实和他头脑中的经验是多么的不同，但他却丧失了重新思考的能力。刻板的儒学教育如此成功地塑造了他，使他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只会按着固定的模式去思考和处理，他的思维创造力早已经处于抑制状态，直觉能力和想象力也已经大大衰退，他已经不可能再像青年时期那样，心灵洁净，如明镜一般地反应现实了。传统式的教育让他认为：“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世界上所有现象，都已经被圣人解释了。国家政治中的所有问题，先祖们都已经给出了成功的答案。一个人活着，只要按照圣人和祖宗指示的无所不包的道理，一丝不苟地执行，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守成种种
一
“守成”的大方向一定，那么，各种具体措施就应运而出。它们就像一套套早已经准备好了的工具，整整齐齐地摆在祖宗留下的工具箱里。
皇帝每日早起洗漱之后，别的事放在一边，恭敬端坐，阅读先朝《实录》一卷，除巡狩斋戒外，天天如此，寒暑不间。
针对腐败问题、财政问题、人口问题，他——根据祖先们的遗训，提出了一套中规中矩的治理方案。
在运动式惩贪失败后，皇帝相信，杀头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于是他把反腐的重心放到了教育上。嘉庆相信一个人只要道德完备，那么做什么都会成功。皇帝扭转官场风气的主要办法是选拔清官，通过榜样的力量来引导人，教育人，启发人的天良。
他在自己所做的《才德说》中明确宣布了他选择人才的标准：“夫才德全备之人上也；德优于才者次也；才过于德者又其次也。德优于才犹不失为君子，若才过于德，终恐流为小人矣……宁可使才不足，不可使德确歉也。”
皇帝同意洪亮吉的说法，即现在官场作风非常之坏。但是，皇帝认为，通过思想教育可以扭转风气。皇帝说，“小民皆有天良”，官员自然也不例外。之所以有“恶者”，“贪者”，根本原因在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