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3期

乾隆为什么要大兴文字狱(下)

作者:张宏杰



惑,是以深中清廷之忌。”所以,顺治十七年,朝廷颁布命令,严禁士子会盟结社。各地民间私人书院也被政府转变为官办,原来自由学术研究的场所沦为科举考试的预备机关,讲学内容与规模受到严格限制。自由讲学之风由是渐息,清代之学术,“乃渐由学术团体,一变而为私人研究”。
  然而,天下承平日久,自由讲学之习在乾隆朝又有所抬头,特别是像尹嘉铨这样自命的“道学家”,认为自己获得了圣人的“独传心法”,不传授给他人实在是一种损失,因此私下里仍然大肆收徒聚众,退休之后更是奔走于各书院之间。尹嘉铨自己讲学还罢了,却又不知深浅地奏请皇帝推崇道学名臣,企图重新挑起“正统”之争,煽动讲学之风,让乾隆如何能不赫然震怒?
  乾隆认为,讲学的最大威胁在于容易滋生朋党倾向。对于提倡纲常名教的道学本身,他是坚定支持的,但是要求学术自由、百花齐放、自由辩论,他则绝不允许。正如鲁迅所说:“因为一学样,就要讲学,于是而有学说,于是而有门徒,于是而有门户,于是而有门户之争,这就足为‘太平盛世’之累。”况且儒学思想的生长点也是多源的,许多儒学大家往往把自己视为儒家正统,而把他人视为异端。讲学、自由辩论很容易导致不同的学术派别的争执甚至冲突,进而引发政治上的矛盾斗争,如宋代朱熹与陆象山就曾经势如水火,彼此辩论不休,在朝大臣也卷入其中,分成派别门户,最终引发了朋党之争。
  所以,乾隆在斥责尹氏的圣旨中说:“古来以讲学为名,致开朋党之渐,如明季东林诸人讲学,以致国是日非,可为鉴戒。乃尹嘉铨反以朋党为是,颠倒是非,显悖圣制。”而他兴起这场大狱的目的之一,就是要狠狠打击有所抬头的民间自由讲学之风,把一切不利于专制统治的民间力量消灭于萌芽之中。
  乾隆四十六年三月二十八日,皇帝钦命以大学士三宝为首的几位大臣组成专案组,对尹嘉铨进行审讯。
  在皇帝的授意下,审案大臣并不拷问尹嘉铨的“大逆”实迹。他们知道,这个“道学家”、书呆子,一辈子只知道读书作文,想成为大圣大贤,永垂青史,因此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反动问题”,所以审问的重点是尹氏的家庭隐私。
  会审尹嘉铨时,审案大臣丝毫不顾这位前三品大员的面子,为了“泄公愤而快人心”,将其“严加审讯,多受刑法”,以拷问“其究属何心”。在夹棍之下,尹嘉铨没有挺住,采取了要什么给什么的态度。请看以下几段审讯记录:
  当年尹氏当面讨要花翎的事,皇帝一直念念不忘,所以承审官首先追问:“你当时讨赏翎子时,说是没有翎子就无法回去见妻小。你这假道学怕老婆,到底皇上没有给你翎子,你如何回去的呢?”
  尹嘉铨供词:“我当初在家时曾向妻子说过,要见皇上讨翎子,所以我彼时不辞冒昧就妄求恩典,原想得了翎子回家可以夸耀。后来皇上没有赏我,我回到家里,实在觉得害羞,难见妻子。这都是我假道学、怕老婆的事实。”
  自打嘴巴,承认自己怕老婆、假道学后,承审官并不满足,又追问起他要娶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处女为妾未果的事。
  承审官问:“你所书《李孝女暮年不字事》一篇中有‘年逾五十,依然待字,吾妻李恭人闻而贤之,欲求淑女以相助,仲女固辞不就’等语。此女既立志不嫁,又年过五旬,你为何叫人遣媒说合,要她做妾?这样没廉耻的事,难道是正经人干的吗?”
  尹嘉铨供词:“吾妻要聘她为妾,我那时在京候补,并不知道,知道后才替她做了这篇文字以表扬她,其实我并没有见过她的面。但她年过五十,我还将要她做妾的话写在文字内,这就是我廉耻丧尽,还有何辩。”
  已经承认自己廉耻丧尽,但承审官却更尖刻地问:“你妻子平日妒悍,所以替你娶妾,是因为知道这女人断不肯嫁,她又得了不妒之名。怕是你这假道学居常做惯这欺世盗名之事,你妻子也学去了。你难道不知道吗?”尹嘉铨无奈又承认了欺世盗名之事。
  承审官的刻薄真是到家了,然而,没有皇帝的授意,他们是不敢把审理“国家要犯”的严肃之地变成嬉笑怒骂的场所的。那么,乾隆为什么对尹嘉铨如此刻薄呢?
  康、雍、乾三朝政治的一个共同特点是:反对假道学。
  应该说,道学确实有真假之分。“道学”一名流行之后,“假道学”这三个字就应运而生,如影随形。儒家理想主义所悬标准过高,为庸常人性所难堪,因此有的人不免虚伪迂阔,最下者甚至流于欺世盗名,为世人所诟病。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对这种人的作风有精彩的描写:“有两塾师邻村居,皆以道学自任。一日,相邀会讲,会徒侍坐者十余人。方辩论性天,剖析理欲,严词正色,如对圣贤。忽微风飒然,吹片纸落阶下,旋舞不止。生徒拾视之,则二人谋夺一寡妇田,往来密商之札也。”
  假道学的特点就是言行不一。尹嘉铨为人行事,就颇多假道学的嫌疑。然而,事情并不止于打击假道学这么简单。在打击假道学的背后,隐藏着的是清代帝王对“真道学”的反感和排斥。
  按理说,“道学”或者说“理学”要求人们践行圣人的教导,做正人君子,忠君孝亲,对专制统治是有利的,历代莫不大力提倡。然而,专制主义的历史发展到清代,就连这种“道学”本身也成了专制极度扩张的妨碍。
  原因很简单。理学固然有维护纲常的一面,同时也有追求自我完善,要求人格独立的一面。儒家学说为士人们设定的最高人格理想不是功名利禄,而是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成为顶天立地的完人。
  早期儒学都对人的自由意志极为推崇。孔子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孟子则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一言以蔽之,原始儒学要求其信徒能在权力面前挺起腰杆,而不做随声附和的应声虫。儒学一方面要求其信徒尽力为皇帝服务,同时也要求他们不放弃对自己人格尊严的坚持和精神价值的追求。在世俗层面,儒学信徒对皇帝和权力秩序服从尽礼;在精神层面,他们中的许多人却以“圣人”自期,追求“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希望自己能够通过道德砥砺,成为达到最高、最完美境界的人,在精神上远远超越帝王和其他权力者。如汉光武帝刘秀的同学严光帮助刘秀取得天下后却不肯做官,而是隐居富春山耕钓自娱;及至唐代,李白仍然希望自己能在“事君之道威,荣亲之艾毕”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逃离权力的控制。
  但君权是世界上最具扩张性的事物之 ,它不允许任何独立的事物存在。士人的人格追求,在专制达到巅峰的清代自然也就成了君权的障碍。
  清代的建立与以前诸朝不同,在入关以前,满族社会中带有大量的奴隶制因素,因此雍正皇帝说:“满洲风俗,尊卑上下,秩然整肃,最严主仆名分。”其他清代统治者也一再说“主仆之分,满洲尤严”,“我朝君臣之分极严,尤非前朝可比”。传统儒家君臣关系是完整的互动关系,“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双方各有各的尊严底线,然丽人关之后的清代皇帝却以满洲“主奴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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