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1期
红月亮
作者:汤学春
邢君美为生意上的事头天晚上就到了苏州,这天是回柳如烟处放银子的。柳如烟忙中无计,只好大声招呼,拖延时间。和尚听到动静,这才匆忙起床,收拾停当,正要下楼,邢君美却堵在了门口。柳如烟忙跟上来道:“大师法事完了吗?”和尚急忙面对窗口,拿手戳住下巴作念念有词状。柳如烟解释道:“不空大师给婉芬赐平安符。”说着抱起孩子,将孩子手上用红绳系着一枚制钱给邢君美看。其实那制钱是孩子早就系着了的。一个和尚闯进妇人深闺实为大逆不道,却是那邢君美被柳如烟哄住了。放了银子,待和尚作完“法事”,转过身来,邢君美致意:“大师辛苦。”和尚道:“善哉善哉,贫僧与令媛有缘,我佛慈悲求个善果。”邢君美从身上掏出些散碎银子,和尚伸盂钵接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就此作别。
遇难呈祥,此事原本功成圆满,不期留下了尾巴。当下和尚有封密函来不及焚毁,放在身上又觉不便,急忙间就塞在衣柜挨墙的缝隙里。两年后,邢君美给柳如烟添换家具,移开衣柜,密函掉出来,也就落到了邢君美手里。那是一封当朝内阁给吴生生的短函,曰:
既然不空,速速回京
计灭阉党,以谢神灵
李邦华戊辰春望
那邢君美读过不少书,亦称得个儒商。奔波在外,对于朝中时局自然也是知道些的。戊辰即崇祯元年,这一年熹宗病危,把帝位禅让给弟弟思宗朱由检,改元崇祯;李邦华为神宗以来的四朝元老。函意即召不空和尚吴生生回朝商议剿灭魏忠贤阉党大计,“神灵”即神宗在天之灵。阉党是在一年以后剿灭的,当时思宗大位初定,魏阉依然把持朝政,所以那密函和尚带在身上若被阉党发现,必将招致杀身之祸。邢君美看到此函时阉党已经肃清,他犯不着巴结内阁大学士吴生生,亦奈何不了和尚,心里却是装着两次回家遇着和尚的情景。柳如烟孤身妙龄,本来是个烟花女子,且这和尚亦是个假和尚,柳氏能受这假和尚如此信赖,自己外去一年有余,能说不做出点事儿来?于是,愈想愈不对劲,揪过柳如烟冷声笑道:“原来孩子是你跟那和尚的?”
柳如烟毕竟是个女流,听到这话一下子就急懵了。她宁愿丢掉孩子,也不能失去邢君美。当下挣脱男人,打开衣柜,从衣箱底下翻出当初林巧玉塞在孩子包裹里的血字来。那血字是这样写的:
陈生时红月好圆,请赐名圆圆
邢君美看着那血书不解,柳如烟就把吴江陈府容氏如何去寒山寺进香求签,陈梓孝如何再娶林氏;孩子出生时天际如何升起一轮红月,和尚把此女救来,自己又如何要收养,细枝末节详详尽尽说了一遍。邢君美听罢,才有一声浩叹。孩子虽然不是自己亲生,但三岁的婉芬那份聪慧,那份天香国色的苗头,那份逗人怜爱的乖巧,真乃世间罕见,邢君美实在不忍舍弃。并又抽闲去吴江暗访,那年确有一轮红月升空,邻里还以为陈府着火;丢了女儿虽无人知道,陈府小妾林氏临盆分娩,无有着落却是事实。事隔三年,林氏果然为陈家生了两个儿子,大宴宾朋也是真的。邢君美弄清了孩子由来,确认并非和尚的种,对柳如烟也就并无计较。却是那邢君美虽有文才,但毕竟是个商人,孩子既然不是自己亲生,心下猛然就生出主意来,对柳如烟道:“既然如此,那就遵孩子亲娘所嘱,改名为陈圆圆吧。”
第二回 儒商慧眼造花楼 公子魂断雅安里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杭州与南京互为犄角,奢靡之风一样使人香醉。苏州的舞榭歌台并不亚于秦淮。屡试不第做不了官的商人邢君美,却深谙囤积居奇的为商之道。孩子还小,如果真能长成个大美人,那就是棵摇钱树;邢君美于孩子有养育之恩,这棵摇钱树无疑就是他邢君美的。如果成不了大美人,一般为妓,那就算是陈姓之后,并不辱没邢氏祖宗门楣。这就是他将邢婉芬更名为陈圆圆的缘故。
摇钱树得悉心栽培。邢君美对柳如烟道:“孩子出生时既然天呈异象,好歹必有来头,所以针黹免了。女儿家无法入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反正你是内行,就尽心教她吧。”柳如烟既然在秦淮河上争得名头,邢君美所言不谬。并且柳如烟认定,孩子虽不是亲生,但她没有别的孩子,想自己终老有靠,她必得让孩子鹤立鸡群,有出息,悉心栽培也是她份内之事。小圆圆聪颖睿智,自不待言,柳如烟那点儿本事,一点就会,却是不太喜欢文字书画,独善歌舞。她的嗓音宽厚甜润,舞姿美若天仙。于是,柳如烟从秦淮请来有专长的姐妹,予以独到的指点。
然而柳如烟毕竟是个妓女,一颦一笑间免不了欢场颜色,言传声教难免沾染。却是那圆圆自小就有一种抗力,竟能化腐朽为神奇,将养母的俗气融化为乖巧伶俐,落落大方。及至长成后的陈圆圆静如处子,动若惊鸿,为十足的大家闺秀,全无半点柳如烟的影子。
光阴似箭,崇祯十五年,陈圆圆满16岁。邢君美从杭州回来,乍一见面,就像是见到一轮太阳。圆圆上前施礼,叫声:“爹爹!”如婉啭莺啼。邢君美忍不住心跳细看,这孩子肤如凝脂,面若桃花,柳眉插鬓,星眼传神;一颦一笑,顾盼生辉。邢君美暗访吴江时,曾经见过陈梓孝与林巧玉,这孩子集父母之长,又采天地精华日月灵气而补其短,简直就是鬼斧神工,上天造化!邢君美为商,走遍天下,于歌馆楼台所见美女如云,哪有如此光景!这孩子就是那轮蒙羞的红月亮!邢君美心潮澎湃,忍不住击掌叫道:“上天赐我奇珍,大事成矣!”
邢君美主意既定,便从绸庄斥出资金,大兴土木。原来的房子处于相思桥及雅安里堂口转角处,位置极佳,就拆了那旧房。请来能工巧匠花半年时间造出一栋新楼。那楼玲珑精巧,有三层,层层皆是琉璃瓦顶,斗拱飞檐,雕栏朱漆,取名“天香楼”。天香楼落成,邢君美又请动了谢象三。谢象三是崇祯五年的监察御史,及至官拜太仆少卿,后来归隐杭州,人称谢太仆,是苏杭的顶尖名士。邢君美说动柳如烟,叫圆圆接待谢太仆。圆圆给谢太仆唱了一支歌,跳了一回舞,谢太仆大喜。邢君美趁机向谢太仆求取墨宝,为天香楼赐联以壮声色。这谢象三虽然归隐林泉,却是不甘寂寞,高兴有人巴结奉承;原本文思敏捷,也最是喜欢卖弄。听了邢君美所求,便兴高采烈,挥毫泼墨。写下一联:
竭天香千金一面终不悔
勘国色万斛珠玉亦难求
接着,邢君美请名匠将原来雅安里的拱门改成牌楼,亦是红柱绿瓦,翘角飞檐,横额上“雅安里”三字不变,将谢象三的对联做成黑底金字牌匾,并署上“太仆少卿谢象三”名头,挂在两边红柱上,格外醒目。且又在天香楼雕栏上横置两块金匾,二楼为“一面千金”,三楼为“万斛珠玉”。那金字在苏州河上就看得一清二楚。
柳如烟见邢君美如此炒作,颇感不安:这商人做起女儿的买卖来了?邢君美温言解释:“奇货固然可居,但有声名远播才好啊!”柳如烟道:“什么奇货可居,我女儿不是货物!天香楼也不是青楼!”邢君美道:“女子都得有个身价的,我们的女儿原本天香国色,是能随便示人的么?若不一面千金,别人哪知其珍贵?标明万斛珠玉,就算聘礼,不也一样?”柳如烟说不过他,转念一想,只怕也是如此。
这些话,都听在圆圆耳里。当年,父母为她改名,她就知道自己不是柳氏亲生,是一个和尚抱来的陈家弃婴。然而,变故发生以后,柳氏依然视如己出,而邢家父亲待她更是疼爱有加。于是,依恋之情上面又加上一层感激,随着年龄增长,也就更加明白养身父母大于天的道理。
但她天生具有无可改变的血缘,圆圆生就了良家女的本性。
养母教她琴棋书画,又请来个姨妈教她歌舞,天真童趣,圆圆只有欢喜。及至养父为她造楼,又借个谢象三来为她炒作,圆圆心里迷惘,隐隐感觉其居心叵测,心下便有一股悲蔓延开来,再听养父母一番争执,那悲凉愈甚,却又无奈。转念细想养父那话,似也不无道理。说自己国色天香,就该倾城倾国,没啥牛角尖好钻的。好女子应该贤良温婉如水;既然如水,容方则方,容圆则圆,也是没啥牛角尖好钻的。何为薄命?倾国倾城也是薄命么?于是,圆圆自宽自解,也就想通了。
虽然崇祯一再加重赋税,导致民不聊生,烽烟四起,战祸连年,可苏杭依然富甲天下。达官显贵、富贾公子云集于斯。蓦然听说苏州河畔耸起一座天香楼,有女开价千金一面,便争相一睹芳颜。正因为一面千金,才富刺激,秦淮河染成胭脂色也没此昂贵的呢!瞧瞧去!一瞧,果然千金不悔。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国色天香陈圆圆的名头便传开了。
自然是柳如烟在楼下张罗,香炉里插一炷小小线香,有异香袅袅飘散开去。就一炷香的时间,纹银一千两,不二价。邢君美不惜重金雇到一青衣小童,赐名金来。那金来会武功又口齿清晰嗓音嘹亮,作保镖兼传达。待柳如烟收了银子,金来便于楼梯口上唱起:“有客到!”邢君美为圆圆买来的丫环晓红,便扶小姐下楼来客厅迎客。招呼客人入座侍茶,互道姓氏,一番寒暄,几句谦词,不出半个时辰,那线香燃尽了,金来便唱:“送———客!”小姐道个万福,便随晓红上楼回房,客人不想走也只得走了。
如此节目,圆圆每天要表演三五回。圆圆心想,这些人要么贪赃枉法,要么杀人越货,银子都是捡来的,要不哪能如此不吝?客人大都为纨绔子弟,也有少数老色鬼,因而圆圆老成持重,心如止水;见面无甚好谈,倒是让她端着了架子,把握了分寸,如是更显端庄倩丽,大方得体。却是将近一年时间,圆圆总之没遇到让自己心动的男人,不免心生惆怅。
这年8月初,时近处暑,热过了三伏,天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有了丝丝凉意。圆圆着上新装,心情颇好。那是一袭绿色连衣长裙,系橙黄腰带,衣料皆丝绸极品。圆圆不喜珠宝佩饰,更不浓妆,清水芙蓉,天然淡雅,她相信国色天香源于自然。这天来了一位公子,姓谷名逸,自称淮安人士,去南京参加会试的。
那谷逸年近而立,却是潇洒倜傥,仪表不凡,眉宇间有一种执着,让人心动。道过姓名行止,谷逸言道:“敢问小姐,一面千金与欢场卖笑何异?”这话尖锐唐突,一下子就戳到圆圆痛处。圆圆低眉有顷,却又抬脸嫣然笑道:“浊者自浊,清者自清。圆圆洁身自好,公子好自为之便是。”谷逸大惊,自知失言,面露愧疚,不禁脱口而出:“云游遍觅定情人,蓦忽相逢是奇缘。一面千金识知己,但求月老牵红绳。”这话又说到了圆圆痛处,待要露出不悦之色,却想这公子实话实说,并无虚假,并想自己终身之事,不由得一声轻叹。道:“只恐呢喃惊好梦,新愁旧怨为谁添?”吟罢,圆圆羞红了脸,心也狂跳起来。
话已说穿,两人沉默不语。金来即喊送客,谷逸站起身,道:“明天再来。”说罢便飘然走了。
那一晚,圆圆在床上辗转难眠,几乎没有合眼。那谷逸言词犀利,却是坦诚,全无半点俗气;衣着朴素,却落落大方,绝非一般纨绔可比;眉宇间那种执着,表现出这是个刚毅而又负责的男子……如此念头,在圆圆脑海里翻了一遍又一遍。后来竟烦躁起来,自问其因,难道这就是心有所许吗?
第二天,那谷逸果然来了。圆圆好一阵心跳,她懂得要珍惜时光,却又烦躁不安,忽而生出一个念头:多情女子薄幸郎,天下比比皆然。于是,心生一念,笑道:“公子果然是诚信君子,圆圆歌舞一曲,以谢公子盛情。”说毕,便轻舒双袖,放开歌喉边唱边舞: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谷逸击掌笑道:“好,好,好,学生自会有凭有据的。”说罢,并不等金来叫喊送客,即刻起身下楼。
谷逸来到柳如烟面前,施罢一礼,坦言道:“妈妈,学生尚有话说。”柳如烟招呼谷逸一旁入坐。谷逸抱拳谢了,道:“如果学生欲买小姐,该多少银子?”柳如烟笑道:“这里不是青楼,公子何言买卖?公子若有意于圆圆,应该说聘才对。”谷逸道:“妈妈恕学生失言,学生以5万两银子为聘,妈妈以为如何?”柳如烟想当年自己赎身,邢君美花5千两。5万两银子,天香楼尚无人开这个口,又见这谷逸一表人才,也就动了念头。却是邢君美不在,柳如烟当不了家,只得推诿道:“小女终身大事,也得看她自己的心意才好。”谷逸道:“如此说来,若小姐有意于学生,妈妈就算答应了?”柳如烟道:“婚姻大事,也不急这一时的。”谷逸点头道:“学生此去南京会试,考罢即返故里淮安禀明父母,再来正式提亲下聘;学生可是从未娶妻的,妈妈可要等着。”柳如烟莞尔一笑,未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