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1期

红月亮

作者:汤学春




  关毅当时在船头苦恼一天一夜,终于打定主意,将圆圆送给侯啸霖。关毅认定,此仙女应该胜过龙肝凤胆!并且,圆圆与他各有所归,该是功德圆满。
  一行车马抵达定远两淮盐运使衙门,关毅给周子楠禀明来意,周子楠见了陈圆圆,自是惊喜。留宿一晚,第二天,周子楠亲自引道凤阳,见侯啸霖。侯啸霖是个矮胖子,中年发福,满脸红光。先有周子楠给他通了气,即见圆圆,大喜。随即在西花厅设宴,为圆圆洗尘。两淮盐运使隶属中央,周子楠虽比侯啸霖低两个品级,但侯啸霖亦与他称兄道弟。酒过三巡,周子楠道:“啸霖兄真好艳福,关毅的淮南巡检司该不是问题吧?”侯啸霖踌躇满志,笑道:“是他运气好啊!今科秋闱名册尚未上报吏部,正好加上他的名字,个把七品不是问题。盐运历来为中央财源重头,子楠兄若是急着用人,回去就着他走马上任吧。”周子楠忙朝一旁的关毅丢了眼色,关毅立即起身谢恩,圆圆也就彻底明白,关毅的乌纱到手了。
  侯啸霖祖籍凤阳,其兄侯恂官拜佥都御使,于京城另择府第,凤阳偌大一片老舍做了巡抚衙门。席散,有老妈子领圆圆主仆入内沐浴更衣,而后转回廊,过花园,进一月洞门。这里又有回廊九曲,花圃争妍。再进暖阁,老妈子才说这里是贵人香闺。真是庭院深深,直教圆圆摸不清东西南北了。晓红却很高兴,道:“这才是小姐该来的地方啊!”圆圆一声叹息,并不进屋,只去看那花圃。花圃里盛开的全是菊花,朵朵白菊冰肌玉骨,淡雅里透着华贵,馨香阵阵。圆圆想,这鲜艳的花卉即使傲霜斗雪,峥嵘一阵,终归也会枯萎。
  一会儿侯啸霖来了,带着红红绿绿七八个丫环。圆圆只好回屋。丫环侍候侯啸霖坐了,圆圆拉晓红见过老爷,侯啸霖指着丫环笑道:“这是小桃,这是小梅,她们今后全都归小姐使唤。”圆圆道:“谢老爷,圆圆有晓红够了。”侯啸霖道:“今后圆圆就是东暖阁的主人,东暖阁虽比不得坤宁宫,也不能太寒酸了。圆圆放心,虽是作妾,侯某也要明媒正娶的。张灯结彩拜天地拜祖宗,明天就办。总之,不会委屈了你。”圆圆听罢头脑“嗡”一声,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晓红见此光景,忙道:“老爷,我们小姐刚刚死了爹,正是服丧期间呢!”侯啸霖吃了一惊,晓红便把关毅劫杀邢君美一节说了,侯啸霖道:“原来是这样,这个该死的关毅啊!”晓红道:“养身父母大于天,虽是义父,我们小姐也得服丧丁忧才妥。”侯啸霖只好点头:“难得你小姐一片孝心,不过女儿家么,也就守完七七四十九天足矣。”又问晓红四十九天还差多少天?晓红算算道:“还有三十六天。”侯啸霖道:“那就一个月以后,再择个黄道吉日吧。”
  侯啸霖走后,圆圆抓紧晓红的手流泪道:“多谢小妹机灵。”晓红道:“鸭子煮熟了,飞不了了。不过,老爷虽是急不可耐,却也深明大义,有容人之量,还算不错的。”圆圆只好道:“拖一天算一天吧。”
  然而,三天过去,忽来一个吴孟明,风云突变。
  这天,缇骑都尉吴孟明带两个随从在侯府门前匆忙下马,大步入内。侯啸霖听到禀报,也急急降阶,拱手相迎。迎进大堂入座侍茶,侯啸霖道:“都尉大人这么快打转,还有公干?”吴孟明未置可否,因见侯啸霖满脸红光,胸藏喜悦,便道:“侯大人真好气色呀!”侯啸霖一笑,得意道:“不瞒都尉大人,下官倒也真的拣到一宗国宝。”吴孟明一头雾水:“国宝?”侯啸霖起身道:“下官不敢有专,都尉大人不妨见识见识。”说着,便带吴孟明进内厅,七弯八拐到东暖阁见圆圆。
  这时圆圆正在庭院赏菊,忽听侯啸霖欢喜叫道:“圆圆见客!”
  圆圆转身,朝吴孟明惊鸿一瞥,吴孟明当即目瞪口呆。侯啸霖介绍吴孟明道:“这就是东厂锦衣卫缇骑都尉吴大人。”圆圆道个万福:“圆圆见过吴大人。”吴孟明这才击掌叹道:“妙!妙!侯大人所言不虚,当真是国宝哇!”
  侯啸霖想充分展示自己得意,让吴孟明多看几眼,便邀其进暖阁说话,吴孟明却道:“上你的书房吧。”侯啸霖这才发现吴孟明脸色有异,知道有话说,只好引吴孟明来到书房。摒退左右,吴孟明道:“镇远镖局所押的黄金被劫。”
  这话如五雷轰顶,侯啸霖霎时魂飞天外。吴孟明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侯啸霖,纸上有一行血字:劫金者田见秀也。侯啸霖明白,这田见秀乃李自成手下大将,黄河南北明军无不闻风丧胆。侯啸霖一下子瘫在坐椅上。吴孟明道:“镇远镖局包括总镖头熊龙飞,28人无一人生还。下官遇上时血迹全黑,怕是三天前的事了。”
  三天前,就是陈圆圆进府的时候。那是凤阳5年内上缴朝廷的内帑;内帑为皇帝专权使用,由西厂协助东宫管理的,凤阳五年是九万五千两黄金。时下国库空虚,崇祯严旨东厂派员去南方七省催缴,吴孟明管催不管缴,当时也曾提醒过侯啸霖,路上千万要注意安全。侯啸霖认定镇远镖局名震中原,匪盗闻风丧胆,哪曾料到李自成会把手伸到了中原腹地呢?丢失内帑,且是为逆贼李自成所劫,无疑是要抄家问斩的。当即侯啸霖朝吴孟明伏地拜道:“都尉救我。”吴孟明慌忙将他扶起,道:“孟明自然竭尽所能,延以时日回朝复命,大人尽快变卖家产吧。”侯啸霖思谋有顷,一声长叹道:“即使下官倾家荡产,也变卖不出这许多黄金呀!且又是这兵荒马乱年头,找谁买去?”吴孟明点头叹息:“可也是。”忽然计上心头,眼睛一亮,笑道:“要下官帮你,主意倒有一个。一是大人敢不敢冒此风险,二呢,怕不怕心痛。”侯啸霖急道:“掉脑袋的事,还管他什么风险、什么心痛啊!都尉快快教我!”
  吴孟明的主意就是将陈圆圆献给皇上。他回去找东厂总管司礼太监曹化淳疏通,先说凤阳巡抚花重金购得一江南名妓,为皇上排忧解闷。皇上见了陈圆圆,定然龙颜大悦。趁皇上高兴,再禀明此女共花黄金十一万五千两,其中动用内帑九万五千两,其余两万两是对皇上的孝敬,皇上即使不高兴动用了内帑,但看在美色与孝心份上,也不至于迁怒巡抚大人。侯啸霖听罢,脸上有了活气,却道:“事实上内帑只有九万五呀!”吴孟明笑道:“曹公公那里就不要打点打点了?”侯啸霖明白,皇帝不召,外省官员是无法面见天颜的,而仅有曹化淳随皇上左右,是一条唯一的通道,并且吴孟明也不会白帮这个忙的,也便笑道:“是下官急糊涂了。”吴孟明道:“性命攸关,大人可糊涂不得呵!还有那个陈圆圆,献给皇上这宗国宝可是个大活人,如何让她忠心为大人开脱,大人可还得用些心思才好。”侯啸霖连连点头,道:“此宝自然要押在她身上!都尉大人不妨小住几时,待下官套着了她的心思,随时计议。”吴孟明点头:“这就对了。”
  天已经洋洋洒洒下起雨来,陈圆圆看定那银线般雨丝里的菊花,心头蓦地涌上陆游的“咏梅”词中:“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的词句。
  就在这时,侯啸霖来了。圆圆过来见礼,侯啸霖换了脸色忙道:“不敢不敢,恭喜贵人,贺喜贵人。”圆圆心下一怔,却是依然道了万福,浅浅笑道:“老爷取笑圆圆了。”侯啸霖给圆圆搬过椅子来道:“请贵人坐了,容下官禀报。”圆圆道:“老爷折杀圆圆。”侯啸霖搜索枯肠,斟字酌句,道:“适才缇骑都尉拜望贵人,下官说贵人为国宝,都尉大人说国宝非当今圣上莫属,此一言如醍醐灌顶,下官一下子大彻大悟。想贵人天香国色,倾国倾城,下官先前之念,罪莫大焉!”圆圆心下大惊,脸上却平和笑道:“老爷要把圆圆献给皇上?”侯啸霖道:“贵人母仪天下,下官岂敢有专?并有都尉吴大人,司礼太监曹公公引见,贵人一步登天就在眼前。”圆圆的心不禁狂跳起来,却想,这侯胖子猛然变得如此恭谨,必有内容,也便莞尔一笑:“是么?”侯啸霖果然深深一礼,道:“贵人有国母之仪,下官亦有举荐之力,因而下官诚惶诚恐,想贵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就说贵人是下官花重金买来献给皇上的,未知然否?”圆圆点头,心想,果然又是一次买卖,也便笑道:“那我该说多少银子呢?”侯啸霖道:“不是银子,是金子!十一万五千两黄金!”圆圆道:“如此老爷又能从皇上那儿讨到什么封赏呢?”侯啸霖忙道:“下官不敢讨什么封赏。不过于贵人,身价愈高,才愈是稀贵,愈是来之不易;于下官,也才表现了对皇上的一点孝心。两全其美,贵人以为然否?”圆圆点头:“老爷所虑周全。”侯啸霖再次叮嘱:“十一万五千两黄金,贵人记住了?”圆圆道:“记住了。”却想,一定要记住这个数字,个中必定有鬼!
  侯啸霖走后,圆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便去照镜子,并叫过晓红道:“小妹,你来看,小姐长得究竟如何?”晓红道:“自然是当今世上最美的!”圆圆道:“真的?”晓红道:“以前柳妈妈带我见过秦淮的董小宛,又在扬州见过李香君,都不如小姐。”圆圆这才确信不疑,并想,自己已年满18岁,难怪婚姻迟迟不动;又这般被人卖来卖去,始终也没个归宿,原来自己真是母仪天下,命中注定是要做皇妃乃至皇后的。于是,圆圆有了憧憬,笼罩在她头顶上18年的阴霾开始消散。
  计议停当,侯啸霖搜箱括笼终于凑足了两万两黄金,即携圆圆主仆随吴孟明进京。到得京畿,吴孟明得去禀告曹化淳,先行一步,即纵马走了。侯啸霖掀开圆圆香车的帘子道:“十一万五千两黄金,记住了吗?”圆圆笑道:“记住了。老爷,为何一定是这个数呢?十五万两岂不是更好?”侯啸霖道:“少了不足身价,多了呢则下官出不起。因此一定只是这个数,以便下官见皇上时,说的与贵人相符。贵人冰雪聪明,见了皇上别的该怎么说,自有把握,下官终生感激。”圆圆道:“老爷提携之恩,圆圆当涌泉相报。”侯啸霖道:“下官这就放心了。”
  一行人在王府街待了半日,吴孟明终于打转来了。交待一回侯啸霖,侯啸霖便吩咐其他随从住店,自己同圆圆、晓红随吴孟明进东厂见曹公公。
  司礼太监曹化淳收了一万两黄金,又见圆圆果然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艳压宫中群芳,高兴道:“就在集贤堂小住吧,赶明儿咱家就禀明皇上。至于皇上何时召见,咱家可不敢说,皇上这阵子心情可不大好。”说罢,又问吴孟明:“东宫交办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吴孟明叫苦道:“艰难啊!如今烽烟四起,民不聊生,地皮愈刮愈薄,督抚确有难处啊!不过公公放心,再难下官也得效忠皇上,把事儿办妥的。”曹化淳点点头。侯啸霖拱手道:“献美一事,万望公公周全。”曹化淳道:“咱家自当尽力,不过事系于天,那就看贵人的造化了。”
  经这一说,侯啸霖的一颗心又悬在了半空。
  然而第二天,曹化淳传旨,崇祯于琼林阁召见陈圆圆。
  崇祯心情不好可是真的。其时已是崇祯十六年冬,崇祯非但心情不好,已是焦头烂额。一个月前,李自成攻破长安称帝,建大顺王朝,始元永昌,并即挥师东进,所向披靡,直逼京城。同时,多尔衮弑兄夺嫂,扶幼主顺治登基,自称皇父摄政王。这多尔衮野心勃勃,磨拳擦掌,气势汹汹,于盛京集结清兵精锐,准备大举南犯。崇祯要剿灭李自成,剿了十余年,愈剿愈麻烦。而建州兵马历来就是朝中心腹大患,崇祯所历十六年,就有四次闯入关内,烧杀抢掠而为大明奇耻大辱。崇祯杀了第一个兵部尚书熊庭弼,又杀了第二个兵部尚书袁崇焕,而第三个兵部尚书洪承畴却又于年内被清军所俘投了降,故言官皆曰,内忧虽如燎原之火,而外患更不可小视。崇祯每日忧心如焚,如坐针毡,心情如何能好?
  陈圆圆等住进东厂集贤堂的当天下午,京城开始下雪。第二天,京城一派银装。这天,崇祯没有上朝,早晨起来漱洗完毕,宫女服侍他喝了一碗参汤,空气清新,感觉不错,一抬眼,见白茫茫一片大地,心下豁然开朗,便念念有词:“好,好,一片冰心在玉壶,果然好境界!”立在一旁的曹化淳察颜观色,伺机进言道:“皇上,前些日子,凤阳巡抚侯啸霖花重金,购得一江南名妓孝敬皇上,皇上见与不见?”崇祯看着雪景里的玉宇琼楼,未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曹化淳道:“那女子果真绝色!”崇祯道:“是么?”曹化淳道:“皇上龙体要紧,不如权且放松一下。”崇祯点头道:“那就琼林阁伺候吧,可不要惊动别人。”
  琼林阁就在御花园,二层小楼,明黄琉璃瓦顶,飞檐翘角,围以朱漆雕栏,正是个观赏雪景的好去处。曹化淳吩咐御厨温了美酒,备了佳肴,崇祯一边赏雪一边自斟自饮,心情渐入佳境。这时候,陈圆圆在曹公公的引导下,踏雪寻梅,姗姗而来。陈圆圆系绿绸绣花披风,白绒嵌边雨斗,内着粉红连衣长裙,系橙丝腰带。穿的甚是单薄,充分展示身体的曲线,真乃婀娜多姿,风情万种。远远的,微风吹起披风,在崇祯眼里,雪地里移来一片红霞。
  上得阁楼,圆圆伏地跪拜,崇祯赐平身。圆圆起身抬脸,崇祯大惊:世上竟有如此绝色?真是相见恨晚。崇祯道:“昨日瑞雪初临,今日玉树琼花,爱卿歌舞一曲,为朕助兴如何?”圆圆认定自己母仪天下,因而初见皇帝并不惊慌,且认定这是一次命运攸关的机会,一定要尽自己所长,好好表现。崇祯以冰雪为题,叫她歌舞,一下子难住了。她准备了平生所学,唯独没有与冰雪相关的词儿。然而圆圆急中生智,莞尔笑道:“瑞雪初临,春即不远,皇上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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