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1期

红月亮

作者:汤学春




  大明内忧外患,立志中兴的崇祯早已烂额焦头。国运日衰,全无起色,正如寒冬坚冰覆地。圆圆一语中的,恰巧说在崇祯心坎上,于是龙颜大悦,击掌赞道:“好一个瑞雪初临,春即不远,大明中兴就在爱卿一言!”圆圆道:“如此圆圆就献丑了。”言罢,解了披风,舒展身姿,边舞边唱起来:
  东城渐觉风光好,穀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那轻柔曼妙的舞姿,那甜润宽厚的歌喉,崇祯如痴如醉。歌罢舞罢,余音绕梁,崇祯沉浸在一个绝妙世界里,他手指击着餐桌,嘴里喃喃:“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妙啊!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妙啊!”忽而拍案道:“陈爱卿,为朕持酒如何?”圆圆轻移莲步,款款而前,斟满一杯酒,擎着酒樽伏地跪拜道:“圆圆祝皇上万寿无疆!”
  崇祯离座,躬身将圆圆扶起道:“爱卿平身。”一只手捉住圆圆的手,另一只手接过酒樽。圆圆那纤纤玉手,丰腴细腻,柔若无骨。崇祯一口将酒喝了,细看圆圆,但见肤如凝脂,艳若桃花,粉面含羞,杏眼藏媚,直是风光无限。崇祯不禁有点儿疑惑:此女不应人间有,应是瑶池仙女来!看罢入座,问道:“爱卿名动江南,比较那董小宛、李香君如何?”圆圆道:“禀皇上,圆圆实未见过二位名媛。不过,圆圆的奴婢晓红见过,晓红说,二位该不及圆圆。”崇祯道:“你们不都是江南名妓吗?怎么会没有交往呢?”圆圆道:“禀皇上,圆圆并非名妓。圆圆养在深闺,今年18岁,尚为处子。”
  陈圆圆命运攸关,自然要拣最好的说,并且又是真实的,她为什么要撒谎呢?但是这一说,就收拾不住了。崇祯当了十六年皇帝,经验告诉他,凡事物极必反。崇祯道:“如此朕心甚慰,你父亲官居何职?”圆圆道:“听养母说,我生父居吴江乡下,尚是个白衣秀才,只因连得七女而将圆圆遗弃。圆圆被一和尚救起,为苏州邢家收留。圆圆长成后,田国老以五万两黄金为聘,养父在送圆圆去桐城的路上被强人所杀。强人关毅将圆圆献给凤阳巡抚,换了个淮南盐运巡检的官职,巡抚侯啸霖再将圆圆献给皇上的。”
  崇祯是中国有史以来295个帝王中唯一一个贪财而不好色的皇帝,当下听罢陈圆圆这番回话,脸色铁青,转脸问曹化淳道:“不是说此女是侯啸霖花重金购得的吗?他说过花了多少银子没有?”曹化淳小心道:“禀皇上,凤阳巡抚侯啸霖对微臣说,江南名妓陈圆圆是他花十一万五千两黄金购得的。”崇祯即问圆圆:“陈爱卿,据你说来,侯啸霖花重金的事纯系子虚乌有?”圆圆几乎语塞,只得实言:“禀皇上,此事圆圆实不知其内情。不过,侯大人也曾教圆圆如此回答皇上,圆圆不敢欺君。”崇祯的好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拂袖起身,降旨道:“传旨大理寺,着即审理侯啸霖、陈圆圆,先把来龙去脉弄清楚了再说!”
  
  第五回 和尚终归和尚去 敢怨皇恩不沐西
  
  司礼太监曹化淳没有直接去大理寺传旨,而是先回东厂,立即找来缇骑都尉吴孟明摸底,看这一万两黄金退还是不退。吴孟明听到陈圆圆穿了帮,想自己也脱不了干系,眼珠子一转,说道:“禀公公,凤阳巡抚侯啸霖对下官说,他是花十一万五千两黄金买来的,下官未曾细究,有没有别的枝节,待下官去问问侯大人便知端的。”曹化淳想,你去问还不如老子自己去问。曹化淳估计陈圆圆不会说假,其中肯定有诈,便说:“那就快去,问着了立即向咱家禀报!”曹化淳装糊涂,吴孟明也心知肚明,这事只要侯啸霖死扛着,金子是不必退还的。
  吴孟明立即到集贤堂找侯啸霖,说明来意,侯啸霖顿时吓得脸色惨白,咬牙骂道:“这婊子到底把老子卖了!”吴孟明摇头,说道:“先别骂,皇上见了她很高兴,说不定往后仍然是贵妃!”侯啸霖顿足道:“这可怎么得了?”吴孟明道:“侯大人横竖是个死。不过,你到底给没给那关毅金子,下官想陈圆圆未必知道。若将此事办得妥贴,尚可死里求生。”侯啸霖眼睛一亮,击掌道:“对啊!关毅那小子就不能贪得无厌么?下官动用内帑,为了皇上,实出无奈啊!”侯啸霖得计,并且一通百通,就要去悦来客栈派家人飞马凤阳,告之关毅,说皇上发现他以美换职,行贿朝廷命官,正要拿办,嘱他速速逃匿。如此死无对证,事儿不就成了无头官司?吴孟明点头,却道:“大人此时不宜走动,给个手条,事情由下官去办。”侯啸霖即刻写了字条交吴孟明。吴孟明却先去禀告曹化淳道:“侯大人确是花了十一万五千两黄金的,公公不必多虑。”曹化淳即点头道:“如此就好,咱家这就去大理寺传旨了。”
  曹化淳去大理寺,吴孟明再去悦来客栈,不必赘述。却说这大理寺卿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不空和尚、文渊阁大学士吴生生。曹化淳传旨:“皇上口谕,大理寺着即去东厂集贤堂拿问凤阳巡抚侯啸霖,理清江南名媛陈圆圆的来龙去脉。”吴生生领旨谢恩,却又拉住曹化淳问道:“哪个陈圆圆,怎么回事?”曹化淳将侯啸霖献美,皇上召见陈圆圆的事说了一回。吴生生道:“这陈圆圆多大年纪?”曹化淳道:“18岁。怎么?吴大人认识?”吴生生连忙摇手道:“不认识,不认识。”曹化淳道:“皇上原本喜爱这陈圆圆,只是她自己把事儿弄复杂了,吴大人成人之美,可要担待着些。”吴生生点头:“下官明白,公公关照,下官铭记。”
  当年,林巧玉塞在孩子襁褓里的血书吴生生是看过的,如果邢君美给孩子恢复原名,那孩子就叫陈圆圆;掐指算来,她今年正好18岁。吴生生协助崇祯铲除魏阉立下大功,一直高官厚禄,却是家业不兴,两房妻室均未为他留下子嗣,又相继早逝。吴生生性情淡泊,至今孑然一身,又国运衰颓,每况愈下,朝中无一日安宁。皇上变得愈来愈多疑而暴戾,因而吴生生时常怀念那段当和尚的洒脱日子,想念柳如烟,牵挂着那孩子,那可是一轮红月呀!
  吴生生发签,一会儿衙役将侯啸霖、陈圆圆带到。吴生生先审侯啸霖,侯啸霖果然一口咬定,圆圆是他花重金从关毅手里买来的。吴生生问他花了多少银子时,侯啸霖便说十一万五千两黄金。吴生生大惊:“十一万五千两黄金!”侯啸霖点头:“没错。待会儿吴大人见到贵人,便知下官所言不虚,那可真是天下绝色呀!”吴生生点头。心里却想,十一万五千两黄金,你凤阳巡抚会倾家荡产来孝敬皇上?即使真有这份孝心,你侯啸霖家产能值这么多?但是,如果你动用了国库乃至内帑而借花献佛,就是欺君大罪!吴生生深知崇祯贪财而不好色,如果触犯龙颜,势必罪及陈圆圆,说不定两个都是死罪!于是,吴生生叫侯啸霖画押,温言道:“侯大人一片孝心,皇上会明白的。”
  继而带陈圆圆。吴生生道:“姓名?”圆圆道:“陈圆圆。”吴生生道:“籍贯?”圆圆道:“祖籍吴江,圆圆养父养母居苏州。”吴生生离座,将圆圆扶起,定睛细看,即从圆圆脸上看出了陈梓孝与林巧玉的影子,只不过是圆圆集父母之精华,而出神入化了。吴生生一声轻叹,感慨良多,问道:“家母可好?”圆圆摇摇头:“不知道。”言罢流下泪来,便将田老如何买她,养父邢君美如何遭关毅劫杀一节说了。吴生生道:“家母可曾给你提到一个叫不空的和尚?”圆圆摇头:“家母不曾提到。”吴生生再一声轻叹,道:“田国老买你一事,皇上知道否?”圆圆道:“圆圆曾向皇上简言过,皇上好像并不介意。”吴生生点点头:“既然皇上并不介意,此事你就不要再提。买妓纳妾有损皇家声誉,你就说你是侯啸霖花重金买来的。你天姿国色,可不要多生枝节。下官竭尽绵薄,助你为妃。”圆圆伏地跪拜,道:“圆圆谢过吴大人。”心里却想,皇上难道不喜欢真话,不爱处子而偏要爱一个花钱买来的妓女?并且这吴大人关心养母,也许他们有过交往,从而关照自己,为什么却要他帮侯大人一起做假呢?圆圆胸藏七窍,却也一头雾水了。
  次日早朝,吴生生出班奏道:“臣启陛下,江南名媛陈圆圆之来龙去脉臣已理清。陈圆圆祖籍吴江,于苏州养父邢君美家长大成人,为强人所掠,是凤阳巡抚侯啸霖花重金从强人手里购来孝敬皇上的。”崇祯道:“花了多少银子?”吴生生道:“十一万五千两黄金。”崇祯道:“倒也值得。”吴生生道:“陛下可念侯大人一片孝心。”崇祯低眉无言。崇祯认定,陈圆圆举世无双,可与和氏璧媲美,花费虽巨也算值得。但又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妥。吴生生回避了田国老购买陈圆圆一节,是不想有损皇家脸面,问题是不是出在这儿呢?于是,对立在一旁的曹化淳道:“降旨东宫,陈圆圆的事由田娘娘细查。”崇祯想,如此也就给了田妃面子,好歹就由田妃处理吧。
  却说曹化淳领陈圆圆到东宫,传旨道:“皇上口谕,名媛陈圆圆的来龙去脉请娘娘细查。”
  田妃乍见陈圆圆,天香国色又温婉可人,心下已有三分喜欢。圆圆行过大礼,田妃赐坐,也便轻言细语,问起原由。到底是女人见女人,何况田妃那份端庄贤淑的高雅气质,让圆圆倍感亲切。圆圆回顾自己身世,没开口,就泪如泉涌。田妃温言抚慰,圆圆便说了自己身世和天香楼,当说到一个姓杜的太监引田国老和她见面一事时,田妃便着宫女去西厂叫来杜勋。东西二厂太监中只有两个姓杜,杜勋为西厂总管,杜之序是杜勋的远房侄儿。当下田妃问杜勋是否见过陈圆圆,杜勋摇头。田妃道:“小杜呢?”杜勋回道:“禀娘娘,杜之序去杭州采购绫绸尚未回来。”田妃记起来,杜之序去杭州的事她是知道的,即道:“去了多久了?”杜勋道:“快两个月了,应该就要回来了。”田妃道:“回来了着他即刻晋谒本宫!”
  杜勋走后,田妃再问圆圆道:“皇上见到你,可否高兴?”圆圆道:“开始很高兴,后来就不高兴了。”田妃拉着陈圆圆的手,温婉地说道:“皇上一直在忧虑国事,心情不好,与你不相干的。好妹妹,告诉我,你是怎样进宫的?”圆圆见田妃温言软语,一脸关切之情,也就忘了吴生生的关照,把自己并非名妓而是处子,与凤阳巡抚侯啸霖跟皇上的禀报不符一节说了。田妃大惊,道:“真是十一万五千两黄金?”圆圆道:“侯大人是这么说的。”田妃道:“皇上没有追查这许多黄金是哪来的吗?”圆圆心下一怔,这才记起吴生生的交待,并立即警觉,事儿的麻烦也许就在这儿!赶紧摇头道:“不知道。”
  田妃陷入沉思。她明白了皇上将此女交她审理,不外三层意思。一是事情牵涉自己父亲,皇亲体面由她把持;二是皇上集三千宠爱于她一身,此女美艳绝伦,到底何去何从,亦由她把持;三是她管理国库特别是内帑,凤阳巡抚是否与之有染,亦由她弄清楚。正在这时,宫女禀报:“兵部侍郎唐通将军求见。”田妃想,事关重大,切不可乱了方寸,还是先待杜之序回来了再说,于是宣:“请进。”
  兵部侍郎、邯郸总兵唐通的母亲是田妃的姨妈,田妃是唐通的亲表姐。田妃得知唐通奉旨回京,即将去山海关与关宁总兵吴三桂换防,战乱年头,生死悬于一线,因而召表弟进宫见上一面。当下陈圆圆请求回避,田妃执其手温婉笑道:“自家人,不必拘礼”。
  那唐通三十挂零年纪,生得天庭饱满,地廓方圆,实有大将风范。施过大礼,田妃扶起唐通赐座,并介绍陈圆圆道:“江南名媛陈圆圆。”唐通抬眼乍见,立即惊呆了。田妃道:“表弟此去关外,何时启程?”唐通只把眼睛放在圆圆身上,没有听见。田妃道:“吴三桂回京了吗?”唐通依然没有听见。圆圆甚感窘迫,情急道:“唐将军,娘娘问你呢!”唐通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万分尴尬。田妃道:“姨父姨妈可好?”唐通慌忙点头:“好,好,不敢劳皇姐挂念,末将久未回家探望双亲了。”田妃见唐通语无伦次,魂不守舍,便叫宫女备酒,为表弟洗尘,趁机叫另一宫女带圆圆去暖阁休息。
  杜之序没有回来,田妃只好将陈圆圆留在东宫。
  陈圆圆留在东宫第三天,杜之序回来了。杜之序慌忙进宫,给田妃证实两件事:一是田国老以5万两黄金聘陈圆圆为妾属实;一是凤阳巡抚侯啸霖托镇远镖局所解内帑、9.5万两黄金全数被田见秀劫走。
  原来杜之序在杭州购齐绸丝,雇人装车护行,返京时恰巧也是走镇远镖局押解内帑的那条路,只比吴孟明迟两天,于一个叫鬼吊胫的地方发现被劫现场,20多具尸体尚未运走,且有田见秀留下的血字。杜之序大惊,慌忙绕道回避,且担心再遇强人,便打听到镇远镖局威震中原,也想找该局走镖。可镖局总镖头熊龙飞的夫人说,总镖头和几个主要镖师为凤阳府做事走了几天了。杜之序说明情况并出示血字,熊夫人大惊,飞马赶到鬼吊胫,才知出了大事。杜之序待镇远镖局尸首运回来做道场,细问熊夫人所解何镖,才知道是凤阳府的5年内帑,计9.5万两黄金,且为李自成部将所劫。杜之序找镖局不成只得多雇壮丁,小心翼翼绕道而行,因而回来迟了。
  田妃听罢,当即跌坐凤椅,好一阵无言。缓过气来,即叫宫女起驾乾清宫,晋竭崇祯禀报。崇祯听到这一消息,几乎一夜无眠,这才明白自己所觉侯啸霖献美不妥处,原来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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