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1期
红月亮
作者:汤学春
原来谷逸的父亲谷可桢虽进士及第,可只放了个淮安县令,一辈子为官清廉,现已退隐归田,除了一栋旧舍,手头实在没多少积蓄。谷逸是独子,老爷多时想为他寻门亲事,可谷逸高低看不上眼,因而误了光景。老爷为儿子的婚事急是急,可银子确是没有许多。谷逸听罢老家人这话,想想又返回天香楼。
却说这谷逸走后,柳如烟便上楼把刚才谷逸那话告诉圆圆,想试试女儿的心意。圆圆听罢,羞得满脸通红,低眉道:“这个人怎么如此认真?”柳如烟道:“我女儿看那公子人品如何?”圆圆娇嗔道:“女儿与那公子一面之交,怎识得他人品高下?”说罢,把脸埋得更低。柳如烟摇摇头,笑着心想:这孩子已经动了心思了,做娘的能不明白吗?
却是下得楼来,见那谷逸又回来了。谷逸低眉对柳如烟道:“妈妈,学生的功名可抵得些银子?”柳如烟一怔,随即明白这公子所谓的5万银子可能有些困难,亦笑道:“功名再高,也是你自己的身价,如何抵得聘礼?后生可畏,来日方长,还是先得了功名要紧。”谷逸怏怏走出天香楼,如同掉了魂儿,郁郁不乐。
主仆来到金陵,住进怡和客栈。这怡和客栈距贡院最近,考生大多住在这儿。安置妥当,去楼下用餐时谷逸就遇上同乡秀才白云朋。这白云朋淮阴人士,曾是谷逸父亲谷可桢的门生,因此与谷逸相交甚厚。白云朋家道贫寒,却是个场面上的风云人物,最善巴结逢迎,见人就熟,更善钻营。他先来几天,金陵本地的考生就搞熟了一大片。白云朋当下就为谷逸主仆接风洗尘,叫了好酒好菜,身上银子却是不多。转眼观场,就看到了另一边的黄文举。急忙跑过去把那黄文举拉过来,给谷逸介绍道:“学兄黄文举,家里是金陵第一大富豪,文举兄的文章亦是可堪锦绣的。”谷逸看那黄文举时,虽然衣饰华丽,人却是敦厚谦和。黄文举听白云朋这么一说,连连抱拳拱手:“不敢当,不敢当。”白云朋再给黄文举介绍谷逸:“这是我的乡党谷逸,乃父谷可桢谷老先生是万历三十八年进士,也是我的恩师。我这位逸兄青出于蓝胜于蓝,自然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今年金榜上的头名就非他莫属罗!”谷逸心情不好,却也只得应酬:“云朋兄夸奖了。”
众人入席,那白云朋活跃非常,又是奉菜,又是敬酒,可黄文举和谷逸各怀心事,总之高兴不起来。酒过三巡,黄文举自嘲道:“我那狗屁文章,不过是来凑凑热闹罢了。我父亲一定要我来,他老人家也不想想他儿子长着个猪脑壳,哪里是做学问的料?”白云朋道:“文举兄过谦。其实你老子有的是钱,捐个官不也小菜一碟!”黄文举一声叹息道:“他老人家就是要争这个闲气,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白云朋当即为他解忧:“俗话说功名利禄皆身外之物,何必当真。喝酒喝酒,一醉解千愁!”谷逸无心插言,只是胡乱吃喝一回。席散,白云朋喊小二计帐,自然是黄文举掏银子。
谷逸随谷安回到住处,白云朋见他满腹心事,也就跟了进来。床沿坐定,白云朋道:“逸兄好像有心事?”谷逸见白云朋不是外人,亦对此人知根知底,并无恶意,便说了苏州天香楼的事。白云朋道:“逸兄能得此佳丽,真乃一生幸事,不过,5万两为聘也太多了。”谷安插言道:“那是天上的月亮,可看而不可求哇!”白云朋以折扇敲着手掌,很是为朋友着急,在房里转起圈子来。一圈转罢,白云朋对谷逸笑道:“功名与美人依仁兄看来,孰轻孰重?”谷逸叹道:“功名尚有来科,那陈小姐可是等不得时日的。”白云朋道:“那就是了,逸兄若能将本科功名出让,5万两银子或许就有人出得。”谷逸惊道:“此话怎讲?”白云朋道:“刚才逸兄不是见过了文举兄吗?他家世代为商,富可敌国,一心就想谋个官儿做,若是逸兄在考场中替顶他,5万两银子小意思。”谷安道:“少爷,这可万万使不得!”谷逸低眉一想,主意定了:“什么使不得!”便朝白云朋拱手道:“就权当父母少生愚兄二年,此事还劳云朋兄周全。”
当下白云朋领了谷逸这话就去找黄文举,黄文举听罢大喜,却又转念道:“此事只怕先得立个字据,待金榜题名方才好给的。”白云朋道:“这个自然,不会白要仁兄的银子。”黄文举道:“若是第一名,5万两一文不少;若在尾上,3万两如何?”白云朋点头:“亦在理上。”心里可后悔,为什么一开口不要8万两呢?如此自己岂不白忙一场?却是话已出口,只得作罢。拿了字据回来,说与谷逸,并道:“都是小弟把事儿说差了,若是一开口8万两,退而求其次也是5万,逸兄岂不皆大欢喜!”谷逸道:“为人不可贪,能如此亦是天赐,愚兄力争第一便了。”就在那字据上签了字。
于是,考场上黄文举变成谷逸,谷逸成了黄文举,考场又无验明正身一说,自然顺利。却是谷逸作卷时,一回想陈圆圆,自己此心此情可圈可点;一回又想自己命运多蹇,为红颜错过功名,可哀可叹。因而他的精神不济,文才并未完全发挥。考后金榜一出,自然没有谷逸的名字,黄文举排名第八。却是那黄文举决不食言,当即给了3万两银票。谷逸想尽快见到陈圆圆,先将这3万两作为订金,再回淮安凑两万两。
谷逸这次南京会试,共花了将近两个月时间,返回苏州时已是10月初了。抵达苏州,谷逸便叫谷安先回淮安,向父亲禀明一切,以取得父亲的理解和支持。谷逸想父亲一定能理解,也会支持,儿子娶得美人完婚,父亲也了却一桩大事,凑两万两银子不成问题。然而谷安走后,谷逸来到天香楼时,却是人去楼空。
接待谷逸的依然是柳如烟,柳如烟似是病了一场,强打精神道:“公子来迟了一步。”谷逸大惊。柳如烟道:“娶走圆圆的是田国老,他以5万两黄金为聘。”5万两黄金相当于50万两银子,谁敢出这么多钱?谷逸不信:“什么田国老?分明是在讹我!”柳如烟道:“田国老就是当朝太师,要不,天下谁能拿得出这么多黄金?”谷逸依然不信,柳如烟带他上楼,果然不见圆圆,连丫环晓红也没有了。谷逸道:“那田国老必定是个老头儿,小姐她能答应吗?”柳如烟淌下泪来,抽噎道:“有她父亲作主,小姐不答应又有什么办法?再说田贵妃受当今圣上恩宠,田太师权倾朝野,我们邢家平民百姓,怎能吃罪得起?”谷逸无言。
谷逸歪歪斜斜步出天香楼,忽然仰天大笑。已是初冬,雅安里一片凄风苦雨。谷逸在那长巷里任凭雨打风吹,直觉万事皆空,喃喃自语道:
名即是空,利即是空;情即是空,色即是空。钱财本是身外物,没得钱财万物空……
第三回 莫道妈妈情切切 更有巢湖草萋萋
圆圆初见谷逸,春心甫动,别后颇有牵挂,只是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养父母手中,何去何从,怨尤不得,心里也是明白的。却说这一日来了一老一少,却有点儿与众不同。那年轻的戴黑色宫纱,穿青绸直裰,系青丝带,帽沿腰带皆嵌有拇指大一块碧玉,面容清秀而白皙,噪音尖脆,举手投足皆女人味。那老的年逾花甲,戴紫色方巾,穿紫绸直裰,花团锦簇,甚是华贵;面容清癯,须发花白,横亘两道粗眉,眼神炯炯,甚是威严。那年轻的不报姓名,只说姓杜,并介绍年老的为田老。圆圆躬身道了万福,便叫了一声“田老”,再叫了一声“杜公子”。那杜公子俨然田老随从,侍候老者甚是殷勤,撑一副公鸡嗓,一时叫圆圆弹琴,一时叫圆圆作画,而后又叫歌舞。那田老只是坐着,待圆圆歌罢舞罢,这才笑逐颜开,击掌道:“果然名不虚传,好!好!”直过了两个时辰,金来才喊送客。待客人走后,柳如烟上楼来好不惊喜,告诉圆圆道:“孩子,遇着贵人了!”
原来,那年轻的是朝中内务府太监杜之序,而那老者却是当朝田国老田太师!他们来时并没有说明身份,只是一出手就甩了5千两银子。当时,邢君美正在绸庄有事,忽然接到苏州府衙名牒,说是杜公公带田国老去了天香楼,赶回来时贵客却走了。
然而圆圆不知道,这天下午,那太监杜之序又来了,在楼下花厅与养父邢君美密谈。杜之序入座即朝邢君美拱手:“恭喜恭喜,贵府千金被国老看上了。”邢君美心下惊喜,嘴上却说:“不敢高攀,不敢高攀。”杜之序道:“国老是认真的,国老年事虽高,精神尚好。家里没有三妻四妾,以往从不寻花问柳,动此尘念,该是贵府千金之福哇!”邢君美斟酌一会儿,婉言笑道:“国老抬举。不过,前几日有淮安谷公子来,曾许以5万两银子为聘,贱内答应了。”杜之序大惊,即道:“是这样?那待我回去禀知国老便是。”邢君美将杜之序送出楼来,却道:“贱内答应的事我不在家,国老金面,怎敢拂得?事儿还望公公成全。”
入夜,杜之序果然又来。花厅待茶,杜之序笑道:“不就5万两银子么?”邢君美装着不好意思,道:“俗人俗语,公公见笑了。”杜之序道:“国老发话了,5万两金子!你意下如何?”邢君美想,5万两黄金,果然价值连城,天下出得起这个数的唯有国老了。即大喜道:“国老如此垂青,实在小女之福。”杜之序道:“如此就好,不过国老这次东游,身边自然没带这许多金子,得向苏州府衙暂借一万两垫付,其余4万两,你亲自送小姐去桐城国老府上兑取。”邢君美道:“却也无妨,不过一路风霜,小姐可是从未出过远门的呢。”杜之序道:“这个放心,苏州府自会加派兵丁护送,仪仗全套,不会有失礼仪的。”邢君美想的只是黄金,觉得一路张扬不必,点头道:“公公所虑周全,仪仗就免了罢,一路平安就好。”
当下计议停当,次日苏州府就送来了一万两黄金,邢君美这才将底细告之柳如烟。柳如烟大惊道:“谷公子那边怎么办?”柳如烟已经得知圆圆心意,不能不为女儿着想。邢君美道:“你不是没给那谷公子什么承诺吗?这边可是皇亲国戚啊!就不说5万两黄金,天下没第二人出得起,单说皇亲国戚,我们也得罪不起。就是苏州府,也不好交待呀!再说,我们的女儿进得国老家,锦衣玉食又有什么不好呢?若是孩子有什么想法,你还得好好开导才是。”柳如烟无言。事已至此,说也无用,转念一想,皇亲国戚也不是谁想巴结就能巴结得上的,女儿命大福大,一生荣耀,应该高兴才是。
却是柳如烟面见圆圆,想起自己身世,忍不住悲从中来,尚未开口,眼泪就先流了。圆圆一怔,就知道与昨天的来客有关,人家一出手就是5千银子呢。圆圆道:“母亲,是那老者吧?”柳如烟点点头。圆圆道:“身价是多少?”柳如烟如实道:“5万两黄金!”圆圆道:“果然倾国倾城,5万两黄金可造出一两个苏州了。”柳如烟破涕笑道:“天下若不是皇亲国戚,谁能有这么多金子呢?那老人家可就是当朝田国老呀!我儿进得田府,锦衣玉食,荣华一生,也不枉做一回女人了。”圆圆听着,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道:“母亲,女人就是这么回事?”柳如烟也就怔住,一会儿点头道:“是的,孩子,女人也就这么回事。”却又实在忍不住,抱住圆圆忽然大哭起来,一边道:“孩子,你心里所想,妈妈何尝不知道哇!”圆圆凄然一笑,掏手绢给母亲抹干泪水,然后扑地跪下,说道:“父母收留养育之恩,女儿结草衔环,难报万一,母亲不必伤心。”柳如烟急忙来扶,一边道:“好孩子,难得你如此深明大义,一片孝心……”此时已语不成声,母女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哭声惊动了邢君美。邢君美上得楼来,本想骂柳如烟几句,见母女一份真情挚意,也就骂不出口。却见圆圆伏地道:“女儿求爹爹答应一件事。”邢君美道:“孩子,起来说话。”圆圆道:“爹答应了,女儿就起来。”邢君美道:“好孩子,爹答应你。”圆圆道:“女儿走后,母亲一个人寂寞孤苦,爹爹可否将金来收为螟蛉义子,相傍母亲,让母亲终老有靠。”邢君美扶起圆圆道:“难得我儿一片孝心,又想得如此周全。爹明天就回杭州,禀明宗室,在你走之前办妥此事。”
邢君美原想圆圆恋着那谷公子,卖下这许多黄金,要她去田府为妾定会寻死觅活哭闹一回的,这下心里一块石头着地,好不高兴。想自己自承祖产,弃学经商大半辈子没啥起色,这一把赌中,他是彻底胜利了!5万两黄金,子子孙孙都花不完啊,现在,他功成圆满了。再说金来这孩子原本机敏可爱,柳如烟为他的成功也作出了巨大贡献,于情于义,何乐而不为?于是,第二天邢君美果然去了杭州,将外室柳如烟的事一并告之家人,向宗庙禀明他收义子的情况。得到照准,即刻回苏州,请动地方,宴请街坊,将金来收为义子,赐名邢畹,是为记住义女邢婉芬的意思。
准备停当,收拾启程。邢君美为圆圆装饰了宝马香车,圆圆邀晓红作伴,邢君美亦高兴答应。国老府前来迎亲的有两名师爷,两名家将,全都是高头骏马。苏州府派20名兵丁,刀枪锃亮。邢君美命义子邢畹骑马紧随其后,一行人彩旗飘扬,队伍雄壮,苏州府尹率一众士绅直送至十里长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