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马肉汤

作者:佚名




  他望着奥利亚。
  “奥利亚,”她平静地回答。
  “奥利亚,我能请您帮个忙吗?只是请您。”
  “那要看是帮什么忙。”
  布尔米斯特罗夫双手抓住桌子,好像准备把它掀翻似的:
  “您能为我吃一顿饭吗?就在这里吃。现在吃。”
  “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让我看您吃。只是看看而已。”
  奥利亚与沃洛佳彼此对看了一眼。
  “闹剧开始了,”沃洛佳心里想道,并断然地叹了口气说:“要知道,我们到这里来是有具体的……”
  “我明白,明白,明白!”布尔米斯特罗夫皱起了眉头。“我一点也不想打扰你们,但我什么也不需要,只要看看,我本来就不再有任何需要了!我既没有家庭,也没有亲戚,而现在连朋友也没有了,还没有立锥之地,但是,瞧,这东西,”他像狗似的朝盘子努了努嘴唇,“只剩下这东西了。”
  “什么东西——是食物吗?”维特卡问。
  “不,不,不对!”他摇起头来了。“不是食物!是想要看道德高尚的人吃东西。看奥利亚吃东西。是的。我这就证明给你们看,以便不再有任何问题……”他掏出皮夹子,抽出一张25卢布的钞票,把它放在桌子上。
  “够了!”维特卡用一只手捂住嘴,免得笑出声来。“娘亲呀,要是我们在莫斯科讲这件事——谁也不会相信的……”
  “他真的有病,”奥利亚望着蓝色的钞票。
  “真荒唐,”沃洛佳冷冷一笑。
  “我要到包厢里去了,”奥利亚站了起来。
  布尔米斯特罗夫像触电似的打了个哆嗦:
  “奥利亚,求求您,只要您别走!”
  “谢谢,我已经吃饱了,”奥利亚开始从沃洛佳和桌子之间挤出去。
  “求求您!求求您!”布尔米斯特罗夫大声叫了起来。
  邻近几桌上的人都扭过头来看了。
  “等一等,”沃洛佳拉住她一只手。“这事很有趣。”
  “太有趣啦!”她气呼呼地说。
  “奥利亚,请相信,这一分钟够我享用整整一年的!”布尔米斯特罗夫开始喃喃地说,并把头完全贴在桌子上,从下面看着她的眼睛。“您……您吃得非常优美……简直妙极了……是真的,是真的……瞧,我这里……”他把双手按在凹陷的胸部上,“这里……简直像是波涛,汹涌得……汹涌得使我什么也看不清……”
  他的声音发抖了。
  “可怜的家伙。不过是个疯子,”奥利亚瞟了他一眼。
  他们在车轮的敲击声的伴奏下沉默了一会儿。
  “喂,怎么样?”沃洛佳开口了。“一个人想看看你怎么吃东西,这种事算得了什么呢?”
  “我不喜欢有人朝我嘴里张望。总之……”她朝窗外看了看,“我不喜欢疯子。”
  “奥利亚,请相信,我不是疯子!”布尔米斯特罗夫双手发抖了。“我是个完全正常的苏联人。”
  “这倒是看得出的!”她冷冷一笑。
  “或许还是让我吃给您看,好吗?”维特卡看了一眼被穿堂风吹得波动起来的那张25卢布的钞票。
  “您……对不起,您叫什么名字?”
  “维特卡。”
  “维特卡……小维特卡,您要明白,只有与确定的人在一起,我才会有这种体验,您千万别生气!”
  “我难得会生气。人家生我的气倒是很常见的事,”维特卡扶正了墨镜。“奥利亚,你就吃掉这块肉,让叔叔高兴一下吧。”
  “求您啦,奥利亚,一共只要几分钟呀!对我来说有多么幸福啊!这可是……这……我不知道……”布尔米斯特罗夫的声音又发抖了。
  “他立即又要哭叫起来了,”她厌恶地瞟了一眼正在四面张望的乘客们。“真怪,恰恰让他跟我们坐在一起,而不是跟那两个胖女人坐一起……”
  “好,我会吃完的,”她看也不朝布尔米斯特罗夫看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只是请把钱收起来。”
  “噢,求您啦,奥利亚!”后者把双手按在胸部上。“别让我难受。我既不看重钱,也不会数钱,但我希望您收下它,正是您,正是您!”
  “您就以为她收下了吧,”沃洛佳探身去取钞票,但布尔米斯特罗夫已有所警惕地用双掌把纸币罩上,像是给蜡烛挡风似的:
  “不行,不行,不行!我只求奥利亚收下,只求奥利亚一个人!诚心诚意地收下,简简单单地收下……像收下普普通通的……像是……像无所谓似的!”
  “收下吧,奥利亚,”维特卡点了点头。“别惹人伤心。”
  “奥利亚,求求您,收下吧!”
  “收下,收下吧……”沃洛佳皱了皱眉头。
  奥利亚还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拿起钱,放进自己那条海浪颜色的裤子袋里。
  “谢谢,谢谢您!”布尔米斯特罗夫摇晃起秃顶来了。
  奥利亚愁眉苦脸地拿起刀叉,把它们移到肉的上方,好像盘子里放着一块铁似的。
  车厢猛烈地摇晃了一下。
  奥利亚咽下一口唾沫,把叉子插入肉里,并果断地切了一刀。
  “只是别吃得太快,求求您,别吃得太快……”布尔米斯特罗夫小声地说。
  沃洛佳替她倒了一点啤酒。奥利亚把叉着肉的叉子送到嘴边,用牙齿叼下肉,望着盘子,慢慢地嚼了起来。
  布尔米斯特罗夫的干瘦黝黑的身体好像变得僵硬了;他双手抓住桌子边,望着奥利亚的嘴;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瞪了出来,变得呆滞无神了,好像人家给他注射了大剂量的不知名的麻醉药。
  “不要……”他翕动着发灰的嘴唇含糊不清地说。“不要……”
  维特卡和沃洛佳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小男人醉了,对吗?!要用扫帚自杀……”
  “糟糕。真是糟糕……”
  奥利亚在吃,并给自己下了一道不去看布尔米斯特罗夫一眼的硬命令。起先这一点是做得到的,她甚至吃得也不特别快,还用叉子叉上土豆条和把绿色豌豆扒到一起。然而,布尔米斯特罗夫的嘟哝声变得越来越执着;有种东西从他的胸腔里通过咬紧的牙关冲口而出,双肩直哆嗦,头也在微微地颤抖:
  “不要!不-不-要!不-不-不-要!”
  “别看!”奥利亚一边再次命令自己,一边又叉住一块肉,把它切下来,蘸着已冷却的煎蛋的开始变稠的蛋黄。
  布尔米斯特罗夫哭诉着,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的嘴角里渗出了泡沫。
  “不-不-不-要!不-不-不-要!不-不-不-要!”
  奥利亚忍不住了,看了他一眼。看到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睛后,她打了个哆嗦,呛了一口,立刻就想起了列宾的画《伊凡雷帝杀自己的儿子》。沃洛佳递给她一杯啤酒。
  “别看,傻瓜!”她心里恼火地暗自说道,并就着杯子喝一点啤酒。
  透过黄澄澄的啤酒看过去,布尔米斯特罗夫的蓝衬衫变成了绿藻的颜色。
  “不-不-要!不-不-要!”
  奥利亚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呕吐了。
  “想大海吧!”她命令自己,并想起了,她和沃洛佳在夜里游到平台甲板上,久久地在还来不及冷却下来的温暖的铁地板上做爱。维特卡当时留在岸上,与当地的两个小伙子一起在篝火上烤贻贝。沃洛佳让奥利亚跪下来,从后面插入她体内;奥利亚把一侧脸颊紧贴在平滑的铁地板上,倾听细浪拍打平台甲板的声音……
  叉起最后一小块肉后,她用它擦净蛋黄,把它送入口中。
  “不-不-不-不-要!”布尔米斯特罗夫颤抖和大叫了起来,使得餐车车厢里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而服务员则急忙向他们的餐桌走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紧锁双眉走到了跟前。
  “一切……都正常,”沃洛佳首先摆脱了麻木状态。
  委靡不振的布尔米斯特罗夫耷拉下嘴唇,汗流满面,仍旧望着奥利亚的嘴。
  “您怎么啦,不舒服吗?”服务员微微眯缝起眼睛。
  “不,一切正常,”沃洛佳代他作了回答。“您……给我们结账吧。”
  “4卢布20戈比,”服务员立即就报出了价钱。
  沃洛佳递给他5卢布,并站了起来。奥利亚和维特卡马上也站起来了。布尔米斯特罗夫拱起背坐着,微微翕动着嘴唇。
  “让我走过去,”沃洛佳说。
  布尔米斯特罗夫站起来,一步跨到过道上。服务员把找头递给沃洛佳,但后者表示不要地摇了一下头,拉住奥利亚的一只手,朝出口处走去了。维特卡微笑着摇晃着干瘦的大腿,急急忙忙地跟随着他们走了。
  布尔米斯特罗夫控背拱肩地站着,望着地板。
  “您应当躺一会儿,”服务员碰了一下他那湿透的背部,暗自断定布尔米斯特罗夫只不过是长假狂饮症的例行发作。
  “什么?”布尔米斯特罗夫抬头望着他的眼睛。
  “我说,您休息一下吧。晚上再喝点解酲酒,”服务员低声对他说。
  布尔米斯特罗夫转身走了。
  在包厢里,奥利亚爬上了上铺,维特卡和沃洛佳则在下面讨论疯疯癫癫的布尔米斯特罗夫的表现。包厢里的第四位乘客是一个从波多利斯克来的很爱说话的胖会计,他喝了两杯“胡椒酒”和吃了一点梅利托波尔香肠后,正躺在下铺上鼾声大作地睡觉。
  “我连啤酒也没有喝完呀!”沃洛佳拿出一副纸牌。“哪里是什么‘塔甘卡’呀!简直就是恐怖片,希区科克① 的片子!全都缠作一团啦!”
  “奥利亚,我怕你会噎死的!”维特卡兴奋地搓着狭小的手掌。“喂,朋友们,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呀!我的马里克在疯人院里住了三个月,对我讲过许多事,但这种事我可没听说过呀!”
  “奥利亚,钱的确在你身边吗?”沃洛佳笑了起来。“或者这一切都是我们的幻觉吧?真他妈的糟糕!”
  “有人向我保证过不再骂娘的,”奥利亚望着包厢的灰色天花板上的镀铬把手。
  “小伙子们,晚上到莫斯科之前我们再去一次餐车车厢,好吗?”维特卡提议。
  “他又会坐到我们旁边来的呀!”沃洛佳开始噼噼啪啪地洗牌了。
  “晚上的收费价格!50戈比看一眼,对吗?!奥利亚,我把自己的口红借给你用!”
  维特卡和沃洛佳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响得使会计停止了打鼾,并在梦中嘟哝了起来。
  奥利亚一边望着天花板,一边用手摸着有波纹的黄色墙面。
  “许多病人……”她心里想道,并打了个哈欠,记起了塔尼雅 · 巴塔绍娃在和声学考试中癫痫发作的情况。“还好我没有呕吐出来。他的耳朵有点儿……像小男孩的耳朵。白痴。”
  她闭住眼睛,打起瞌睡来了。
  她梦见:她在克拉托沃,后背上背着一把装在匣子里的小提琴,骑着哥哥的自行车到契诃夫街上去拜访养郁金香的法季扬诺夫老夫妇,格涅辛音乐师范学院的校委会在那里举办秘密的毕业演奏会,帕维尔 · 科甘将出席此演奏会;她拐弯骑到茹科夫元帅街,并看到一条长宽与街道等同的最深的路堑沿街而过,街上悬空铺架着一条高架单轨铁路;它在阳光中闪闪发光;“我怎么骑得过去呢?我会迟到的!”她惊慌地想道;下面的路堑里蠕动着一支买克瓦斯的队伍;“姑娘,你必须拆下轮胎!”下面的人们建议道;“我怎么拆呢?我没有工具!”她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发冷了;“你就向装配工求援吧!”;奥利亚抬头朝上看;那里,松树上住着脚上长着钢趾甲的装配工;一个装配工从松树上下来,走到她跟前;“我们每个人都有两把斧头!”他边说边取出两把巨大的斧头;斧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装配工一边从口中发出咯咯声,一边灵巧地从自行车的轮子上砍下轮胎;“谢谢!”她感到高兴地说;“付费吧!”装配工挡住高架单轨铁路;“我用什么来付费呢?”“用烤肉!你有一条肉质马裤!大概养了整整一个夏天!”奥利亚望着自己穿着短裤的腿:她的大腿上有着烤肉组成的可怕的瘤。“站好!”装配工命令道,两斧子就砍下了肉质马裤;“我要用它们做腌肉!走吧,别耽搁,我扳好道岔了!”装配工冲着她的脸叫道;奥利亚把前轮的轮圈放到高架单轨铁路上,用单脚蹬离开地面,在无底的路堑上方骑行。
  猛地一冲。
  丁当一响。
  猛地一冲。
  奥利亚醒了,用一只手掌擦干湿的嘴巴。
  列车又猛地一冲,然后平稳地缓缓行驶起来。太阳渐渐下落。包厢里既闷热又有一股香肠气味。沃洛佳睡在相邻的卧铺上。
  奥利亚抖动一下头,整了整头发,朝下看了看。维特卡在睡觉。会计不见了。
  奥利亚看了看表:19∶37。
  “才不过……”她打了个哈欠,下了铺。
  摸索到凉鞋后,照了照门上的镜子,擦一擦脸,梳好头发,拉了一下门把手。镜子移到一旁去了。
  走廊里比较凉快。两个胖娃娃哈哈大笑着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隔壁包厢里的人在热闹地玩多米诺骨牌游戏,听得出邻座会计的娘娘腔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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