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马肉汤
作者:佚名
“不是的,您……我一点也不会烧……这是……”干完活后,他拿着盘子走到厨房里去了,然后迅速地走回来,拿起床上的一只枕头,把它抱在胸前,站在了奥利亚的面前。
“这是要干吗?”她看了看枕头。
“这是……为了……不要太响……”他用开始颤抖的声音喃喃地说了起来。“请……可以吃了……请……请您……”
“喝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吗?”
“这不需要……不行,”布尔米斯特罗夫断然地说。“请吃吧。”
“真是新闻!”奥利亚选了一块外观较为诱人一点的东西,切下一小块鲜美多汁的鸡肉,把它送入口中。
布尔米斯特罗夫的脸转瞬间就变得煞白,眼睛也瞪出来了。
“这……这……”他悲戚地嘟哝了起来。
奥利亚开始吃了。鸡肉烧得很好吃。
“这不-不-不要……这不-不-不要!”布尔米斯特罗夫抱住枕头叫了起来。
“鸡肉大概是从市场上买来的,很新鲜……”奥利亚一边想,一边从容不迫地咀嚼和吞咽鸡肉。“他怎么啦,租下这套房间了吗?或许只是熟人的……约有20年没维修过……家具嘛——‘嗨,斯拉夫人呀!’……”
布尔米斯特罗夫浑身都在发抖,他一边抽噎地吸着气和朝着枕头叫自己的“这不要!”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即将在奥利亚嘴里消失的鸡块。他颤抖的双腿发软了,他跪下来了。
“朝周围看,朝周围看……”奥利亚命令自己。
一台很旧的电视机上放着一只塑料驴。
“依呀-呀!”奥利亚看了它一眼,差一点呛着。“没什么东西可用来送服的……别吃得太快,傻瓜……”
布尔米斯特罗夫的叫喊声变得更响,并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吼声,他的秃顶在晃动。
奥利亚咽下最后一块鸡肉,把盘子推开了。
布尔米斯特罗夫立即就停止叫喊,浑身发软,并放开了手里的枕头。缓过气来后,他从口袋里抽出手帕,揩干汗水淋淋的脸。
“完了吗?”奥利亚问。
“是的,是的……”他大声地擤鼻涕。
她从桌旁站了起来,走到走廊里,开始穿衣服。
“马上就……”布尔米斯特罗夫在地板上翻身站起来。
走到走廊里,帮奥利亚穿上风衣,并递给她钱——125卢布:
“您那时忘了拿。”
“他还记得……”奥利亚收下钱,并且马上就发觉和明白了,自己对这个令人讨厌的疯疯癫癫的人来说有多么重要。 “真有点儿像一场梦……”
“对不起,奥利亚……我……不能……不能送您……”布尔米斯特罗夫喃喃地说。
他的样子很可怜。
“别客气,”奥利亚把琴盒背上了肩。
“请您……过一个月后……”他望着自己脚下开始发出嚓嚓响声的镶木地板。
奥利亚默默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就走出去了。
她一边麻木地看着木门上的下流题词,一边乘电梯下了楼,走出阴森森的大门,并朝地铁站走去了。
这是九月份的一个阴天。但没有下雨。
“我想喝,”奥利亚看到了一只自动售汽水机。
她走到了机器跟前。机器开着,但没有杯子。奥利亚走进了食品店。肉类部门排着一支队伍。听到了女人的骂声,有个人要把另一个人推离柜台。队伍里挤出来一个拎着网兜的满脸通红的女人。网兜里露出来四对黄色的鸡爪。那女人边走边朝队伍半回过头去,并大声地说:
“她想要吃鸡肉呀!破鞋!”
她走出了商店。
奥利亚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她大声地笑着,弯着身子,用双手捂住嘴,摇摇晃晃地朝杂货部门走去;在那里她笑得把身子弯成了两截,琴盒从肩上滑落了下来,她勉强来得及接住它,然后就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使半空的杂货部门里的人全都安静下来了。泪珠从她的眼睛里迸溅而出。奥利亚靠在砌上白色瓷砖的柱子上,摇着头,边笑边哼哼。
“嘴里落进了笑药吗?”卖罐头食品的男售货员朝她呼叫了一声。
她擦干眼泪:
“你们有矿泉水吗?”
“有‘德罗戈贝奇’。”
“啊……你们是倒在杯子里卖的吗?”
“不,”他微笑着细细打量着她。
她走出了商店。乘车赶到“十月”地铁站后,乘上第三十三次车,在“矿泉水”商店附近出了站,一口气喝下了两杯“博尔若米”。
“125卢布!他没有给我面包,”她一边回忆,一边徒步朝古布金街走回家去。“又不准喝东西。为什么?还不请我吃一点别的东西,不过那儿还剩下了一点……是的。如果一个人是白痴,那末这种情况是会拖很久的。125卢布……不得了!而这一切都是在卡齐维利浴场上开始的。他坐着,戴着一顶布帽子,手里拿着一小包欧洲甜樱桃,后来走了过来:‘请吃吧’。我就收下了。”
在家里等候她的是文静的母亲(说话声音很响的当教授的父亲在大学里)、红色的塞特种猎狗拉迪、波兰式的梭鲈鱼盖浇饭和冗长的普鲁斯特作品。
谢绝吃饭后,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拨了沃洛佳的电话号码,想把一切都讲给他听,但他刚一走上前来接电话,她就放下了话筒。
“何必呢?”她问自己在衣柜镜里的影像。“别让任何人知道。”
第二天,她以每根40卢布的价钱从一个提琴投机商那里买了两根琴弦(A弦和E弦),而且还花了32卢布50戈比在斯列坚卡街上的寄售商店里买了一条法国的蓝白色小围巾。
过一个月后,她于14点30分站在普希金纪念碑旁边。
布尔米斯特罗夫稍稍迟到一会儿,还是把她领到了那套房间里,给她吃了配蔬菜色拉的烤猪肉,尽情地嚎叫了一场后,付了100卢布。
奥利亚决定把钱积攒起来去买一把好的提琴。她把100卢布夹进一卷读过的普鲁斯特作品中,并把那本书插入书橱的第二排。
“可惜一个月只有一次,”她边想边渐渐进入梦乡。“要是一星期一次呢?我上三年级时就会把小提琴拉得很好听的。”
过了一年。奥利亚升到格涅辛学院的三年级,与被性格恬静的漂亮的钢琴家伊利亚挤走的沃洛佳分了手,练熟了莫扎特协奏曲,在学院比赛大会上很好地演奏了四重奏,看完了纳博科夫的《洛莉塔》,尝过了大麻和肛门性交的滋味。
与布尔米斯特罗夫的会面在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按时进行。
十二月里,她发着38度的高烧赶到纪念碑旁边,在布尔米斯特罗夫的呻吟声伴奏下,流着鼻涕艰苦地吃完了辣汁焖肉丁;四月里吃完肥肥的鲟鱼肉后她感到很恶心;五月里吃了许多越橘雌鹌鹑后,她在夜里大叫一声惊醒了过来:她梦见布尔米斯特罗夫,他正从口中吐出一条蟒蛇来;七月里吃了酸奶油渍的肝后,她感到腹内如刀割般剧痛。而八月里呢,她把头枕在伊利亚的长满棕红色汗毛的饱满的胸脯上,在科克捷别利的浴场上晒太阳。
奥利亚有时会想起布尔米斯特罗夫,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马肉汤。她觉得他在她的生活中占据了一定的地位,但到底是什么地位她自己也不明白。然而,“这不要”的词组染上了她,当她对某事感到惊奇或失望时,她常常会喃喃地使用它。
“哟,这不要!”当手指在拉提琴时不听使唤的时候,她会对自己跺脚。
“这不要!”她一边摇着头,一边望着商店里的队伍。
“这不-不-不要……”当伊利亚迫使她迅速了事时,她对着他的耳朵轻轻说。
有一天,因为急于去见布尔米斯特罗夫,她拒绝与伊利亚一同去看《怀着爱来自于俄罗斯》的内部试映。
“你身旁有人了吗?”机灵的伊利亚问道。
“有了个马肉汤,”她开心地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明白的。”
像对沃洛佳一样,她什么也没有对伊利亚说。
1982 年降临了。勃列日涅夫死了。雷迪① 死了,是被毒鼠药毒死的。奥利亚升到了三年级,并花1600卢布给自己买了一把德国大师的提琴,对父母却谎称是一个被开除和已嫁给格鲁吉亚人的女友送给她的。她继续在那同一套房间里与布尔米斯特罗夫会面。她已经听惯了马肉汤的狂叫声,因此可以对它毫不在意而只想正在吞食的东西:
“配菜不多……花椰菜简直就像是煮的,而不是裹上面包粉炒的……但肉很好……色拉也很新鲜……”
收到钱后,她走进最近的一家餐厅,买一杯热的果汁,站着就迅速地把它喝光了。她再也不积攒钱了,而只是把它们花在自己身上。
就这样又过了半年。
后来,布尔米斯特罗夫请她吃的东西开始有一点变化。吃的东西并没有变少,质量仍旧很好,但它开始变小了。肉、鱼和蔬菜切成了小块,端上来就像是色拉。奥利亚吃着,不提多余的问题,马肉汤叫着自己的“这不-不-不要!”。最后食物小得令人难以看懂奥利亚在吃什么东西,——放在她面前的是切碎的肉(或鱼)和蔬菜拌成的一盆大杂烩。
“还会给我吃随便什么东西的……”她心存疑惑地看着装得满满的盘子,但一品尝就明白,这还是那种正常的食物,心里也就踏实了。
有一次,布尔米斯特罗夫把一只盘子放在她面前,盘里盛着每月一份的大杂烩,但大杂烩只占半盘的位置,另一半是空的。
“这算什么鬼把戏?”奥利亚皱起了眉头。“另一半他自己吃掉了吗?”
然而,她默默地拿起叉,开始吃用火鸡肉、生菜和煮土豆做成的大杂烩。布尔米斯特罗夫这次哀叫得特别长。他的秃顶剧烈地颤抖,双手痉挛地紧抱住枕头。
“这不-不-不-不-不要!不-不-不-不要!!”他叫道。
吃完后,奥利亚放下叉,并站了起来。
“您没有都吃完……”马肉汤声音嘶哑地喃喃说道。“请吃完……”
奥利亚看了看空盘子:
“我全都吃光了。”
“您没有吃完另一半。”
“我全都吃光了。看看吧。您简直是看不清。”
“我看到比您清楚!”他尖声地叫了起来。“您没有吃完另一半!那儿也有食物!”
奥利亚纳闷地望着他:
“他怎么啦,疯了吗?”
布尔米斯特罗夫在地板上翻滚起来:
“奥利亚,别折磨我,吃吧!”
“可是这里没什么东西可吃的……”她神经质地苦笑了一下。
“别折磨我!”他叫了起来。
她坐到了椅子上。
“吃吧,吃吧,吃吧!”
“胡扯!”奥利亚叹了口气,拿起叉,叉起一点看不见的食物后,送进嘴里。
“这不-不-不要!这不-不-不要!”布尔米斯特罗夫哀叫了起来。
“一场面部表情和手势的演出呀!”奥利亚暗自冷笑了一声,慢慢地把叉送到嘴边,用嘴唇从叉上叼下看不见的食物,咀嚼并吞咽了起来。
她甚至喜欢上了这种游戏。这样吃了一会儿后,她放下了叉。
“那儿还剩下一点……不应该呀……这……您为什么急于……”布尔米斯特罗夫哼哼着说了起来。
“嘿,讨厌的家伙!”奥利亚吃完了看不见的食物。
他像往常一样付给她100卢布,帮她穿衣服,并通知她:
“奥利亚,我们现在将在另一套房间里会面,因此过一个月后请别到普希金纪念碑那儿去,而到彩色林阴道去。”
“那里的什么地方?”
“市场旁边。老时间。”
奥利亚点了点头就走了。
彩色林阴道上的那套房间比原先那套好一点:有三个房间,很舒适,陈设豪华,天花板很高。布尔米斯特罗夫在客厅里接待奥利亚。餐桌摆得很有品味:架在水晶玻璃支架上的银餐具,瓷盘子,套着一只银环的餐巾。但是仍旧没有面包和饮料。盘子也仍旧只盛满一半。布尔米斯特罗夫站在桌子前面,双手已抱着一只银粉红色的丝绸枕头做好了准备。
“简直像考试,”奥利亚瞟了他一眼,开始吃了。 “啊哈……蘑菇烧肉……他穿了一套新西服……他怎么啦,发财了吗?”
马肉汤朝枕头里哀叫了起来。
奥利亚吃光了半盘看得见的食物。然后吃看不见的那一半。吃得很安详,一点也不着急。
一句话也没说,布尔米斯特罗夫像平时那样擤完鼻涕,并把钱给了她。
“说到底,我这是为什么呢?”她一边想,一边朝地铁站走去。“已经两年了……真是发疯!也只有我一个人……莫斯科有那么多女人……他病得很重……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吗?或许有另一种叫法……必须上一趟‘商场’,我的连袜裤出毛病了……今天是个好日子……”
会面继续像办公事似的按时进行。可是,盘子里的看得见的食物变得越来越少。看不见的食物却越来越多,奥利亚就把头垂向盘子用心地吃看不见的食物,生怕洒落食物,擦拭着嘴唇,咀嚼着,最后还仔细地用叉把剩余物扒到一起,并把最后一口送入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