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马肉汤
作者:佚名
“我到广场上去一趟,行吗?”
“嗯。”
阿廖沙走出去了。
“主要的是这里……按世界龌龊的规律……我又是为什么呢?”她摸着墙壁想道。
痛哭后的虚弱乏力又把她拖入了梦乡。
奥利亚梦见,她在母亲接受乳房手术的那家医院里,她顺着医院里的走廊走去看母亲;走进16号病房,并看到母亲坐在床上对着外婆的那面手提圆镜子照自己;母亲全裸着身子,神情愉快;“小奥利亚,看看吧,我的刀开得多好啊!”——母亲把镜子递给她;但奥利亚不用镜子就看得到两只乳房都在原来的地方;“他们骗了你,妈妈,他们什么事也没做过!”——奥利亚气愤地摸着母亲那只里面长着硬块的右乳房;“你看错了,”母亲把镜子递给她。“朝那儿看吧!”奥利亚用镜子看母亲的身体,并看到母亲的身体已被切掉一只大得出奇的角——右肩和右乳房一起不见了。“现在应当看这只角下面的东西,”母亲微笑着说。“朝它里面看得到一切最重要的东西。还有那些应当做的事。”奥利亚凝视着母亲身体上的角,透过它看出去,一切东西真的都变了样,似乎变得真实了;她像使用放大镜似的把母亲的身体转向窗口里看得到的莫斯科,并看到一块鲜艳的牌子:“配合饲料”。“快点走吧,他们五点钟关门,”母亲说。“一直穿过污水池跑吧!”奥利亚齐腰深地陷入臭烘烘的污水里,跑着穿越过巨大的污水池,跑到街道上,来到了那幢挂着闪闪发光的招牌“配合饲料”的大楼旁边;奥利亚拉大门的把手,但门却是锁着的;“我要饿死啦!”奥利亚恐惧地想到,并敲起门来了;“姑娘,您干什么硬闯呀!他们总是在五点前关门的!”旁边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奥利亚看到一个老大娘;“我要饿死啦!”奥利亚号啕大哭;“走后门去找仓库管理员吧,”老大娘建议道;奥利亚钻进一条水泥缝,到了一个堆满各式各样东西的大库房里;她走着走着,突然看到角落里有一张小桌子;坐在小桌子旁边的是一只手里拿着一听罐头的马肉汤;他模样年轻而又漂亮得有点令人伤感;他不理睬奥利亚,自顾自地用罐头刀开罐头;罐头里空空如也,但这空空如也就是真正的食物;它散发出极其诱人的香味;马肉汤拿起勺子,开始吃罐头里的空空如也;“给我吃!给我吃!”奥利亚一边跪着爬过去,一边大声地叫道,但他却听不到她的叫声,也看不到她的人;奥利亚非拉跪着用嘴去捉勺子,但勺子像螺旋桨般迅速地打从她嘴旁掠过,要把布尔米斯特罗夫喂饱:罐头——嘴,罐头——嘴,罐头——嘴;奥利亚十分迅速地伸着自己的嘴,勺子敲打得她生疼,牙齿也快要被敲落下来了。
“小兔!小兔!小兔!”阿廖沙捏住她的下巴直摇晃。
“干吗?”她醒过来了。
“你在叫喊。让我再给你服一粒药片,好吗?”
奥利亚坐了起来,擦干脸上的泪水。她全都明白了。明白后,她并不感到害怕,相反倒是安下心来了。
“大象,我们飞回莫斯科去吧。”
“马上就走吗?希腊呢?”
“我感到很不舒服。我必须回莫斯科。”
“可是……我们的那些票子将要白白高消费了。需要买新的票子。还要付一千美元。”
“那么我一个人飞回去。”
“唉,小兔,你胡说些什么呀!”
“收拾东西吧,我们这就走。”
“喂,小兔子,让我们清醒地把一切都好好想想,让我们别再懊恼……”
“我要回莫斯科!!”奥利亚叫了起来。
他们坐晚间航班的飞机走了。
莫斯科以一片漆黑的布满尘土的街道和强烈的故乡气味迎接了他们。
奥利亚心理松弛地睡了一夜,早上刚醒过来,阿廖沙就告诉她:
“小兔,我去请医生。”
“我不需要任何医生,”她伸了个懒腰。
“这是一位很高明的神经病医生,让他看看你吧。躺着等我们。”
阿廖沙走了。
奥利亚迅速地起了床,穿上衣服,梳好头发,喝一口水,找到钱,然后就走出家门。头在发晕,但脑子却运转得非常清晰和迅速。奥利亚觉得自己身体很虚弱,但同时又颇为满意地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她在科罗廖夫大街上拦住一辆汽车:
“肉商街。”
她记得,有一次马肉汤在那里停下车,很快就走到了自己的办事处。
在肉商街下车后,她很快就找到了这幢灰粉红色的房子,它不久前刚修复好,还挂着一块镀金招牌。招牌上刻的是:
普拉格马斯
股份公司
奥利亚进了门。
白色和天蓝色相间的宽大前厅里挺立着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卫员,还坐着一位值班的姑娘。
“您好,您找谁?”她微笑着问。
“我找你们的……顶头上司,”奥利亚开口说道,并明白自己把马肉汤的姓氏给忘了,只记得起他的名字——鲍里斯。
“我们有两位上司,”姑娘微笑着说。“您找经理呢,还是找董事长?”
“我找鲍里斯……”奥利亚开口说。
“……伊里奇?”姑娘接口说。“是约好您的吗?”
“不是的。我……是有私事要办。”
“您很走运,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贵姓?”
“就直呼其名地说是奥利亚吧。”
“好的。”姑娘拿起电话话筒。“马丽娜 · 瓦西里耶夫娜,这里有位客人要找鲍里斯 · 伊里奇办私事。她叫奥利亚。对。直呼其名。”
姑娘等了一会儿,善意地朝奥利亚点了一下头,然后放下听筒:
“请进去吧。上二楼,沿着走廊朝右走到底。”
奥利亚轻松地踩着大理石楼梯上了楼,但在走廊里她的头晕了起来,于是她靠在墙上,心里想道:
“只要别赶我走……”
平静下来后,她走到了布尔米斯特罗夫的接待室。
“请进,鲍里斯 · 伊里奇在等您,”女秘书打开了门。
奥利亚屏住呼吸走进了办公室。布尔米斯特罗夫坐在办公桌后面打电话。匆匆瞥了一眼奥利亚后,他往上一举食指,开始一边从椅子上欠起身来,一边把话说完:
“我对你说第三遍——真见鬼,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整个防毒面具,他们只需要它的金属部分、过滤器,明白吗?面具,真见鬼,就让他自己戴上吧!干什么?干什么?拧掉吧!喂,你怎么啦,第一年嫁人吗?喂,雇20个乡巴佬,让他们上驳船,他们会在一昼夜内替你拧下来的。面具就朝船外一扔。就这样决定了。快干吧。”
他把听筒扔到电话机上。
奥利亚站在办公室中间。
布尔米斯特罗夫神情阴沉地绕过桌子,走近她身边,久久地默默看着她。
奥利亚的嘴唇和膝盖在发抖。
“怎么啦,打算去阴间吗?”他无恶意地问了一句,并在她的脸蛋上拍打了一下。
奥利亚软弱无力地倒地坐下了。
“有几昼夜没吃东西了?”
“四……五……”她喃喃地说。
“傻瓜……”他拿起电话听筒,拨了号码。“波利娜 · 安德烈耶夫娜?您好。就是说,今天我需要。对。就是说,请您尽量快点赶到那里去,立即就准备好吧。我们要再过一会儿……您需要多少时间?就过一小时吧。对。谢谢。”
奥利亚坐在地板上。
“到那里去吧,”布尔米斯特罗夫用头向她指点了一下茶几旁边的两张沙发椅。
她站起来,走过去,坐了下来。
布尔米斯特罗夫坐到桌子角上,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到过哪里?”
“我和丈夫一起去旅行了。”
“出嫁了?”
“是的。”
“最后一次吃了些什么东西?”
“我……不记得了……是龙虾。”
“不错……傻瓜。你想要我死吗?”
“不是的……”奥利亚虚弱无力地把身体向后仰靠在沙发椅上,声音很低地说,幸福的眼泪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猪猡,嘿,猪猡……”布尔米斯特罗夫摇晃着光秃秃的脑袋说。
未经敲门就进来了一个身穿白色上装的、神情满意的人:
“鲍里斯卡,一切都搞定!”
“干什么?”布尔米斯特罗夫阴沉地嘟哝了一句。
“他们拿30,80由银行担保。一簇毛① 还要从自己的乡巴佬那儿挖去20到25。”
“拉平呢?”
“现在我们为什么要拉平呢?他自己捞到了钱,此刻心情多么好。”
“但他现在毕竟是他们的保人。”
“他要干什么,用屌刨土吗?”那个人咧开嘴笑了起来,并瞟了奥利亚一眼。“没有道理。让马拉霍夫糊弄出一份新合同来吧,完了。”
布尔米斯特罗夫望着地板咬了几下嘴唇:
“你要知道……是这样的。我要亲自与神父一起重新把一切都擦拭干净。而你暂时放手不管任卡,是吗?”
“明白了,”那个人走出去了。
布尔米斯特罗夫拨了电话号码:
“奥列西,要求确认。不,是现在。快,叫他来听电话。嗯。完了,我出去了。”
他走出了办公室。
门刚在他身后关上,奥利亚又涌出了一阵新的幸福的眼泪。她把头向后仰靠在沙发椅的柔软而又凉快的皮革上,无声地流着泪。顺利地回到马肉汤身边使她那受尽饥饿和恐惧折磨的身体充满了甜蜜得像奶油似的柔情,她已经不怕把它泼洒出来了。
“这不要……这不要……”她重复着说,并像个小孩似的又是笑又是哭。
布尔米斯特罗夫过一小时后回来了——一副心满意足的开心样子:
“走吧!”
眼睛因流泪而发肿的奥利亚站了起来。
“哭过了?”他看了看她的眼睛。
她点了点头。
“这就好了!”他嘿嘿一笑,并打开了门。
在下面等着他们的是一辆大的黑色吉普车,还有一个司机和一个保镖。奥利亚和布尔米斯特罗夫坐在后面。吉普车开到园艺环路上,然后就疾驰了起来。
“又开往库尔斯克大街去了,”奥利亚明白了。
那儿有一幢斯大林时代的房子,它有着莫斯科最高的拱门,最近半年她就是在那里吃看不见的食物的。她还知道,萨哈罗夫院士以前就住在这幢房子里。
布尔米斯特罗夫朝着涂上遮光黑膜的车窗外看。他那剃得光光的脑袋、难看的面孔、浑浊的眼睛、忙碌的双手——这一切都是很亲切的。
奥利亚突然明白自己真的是很幸福。
“谢天谢地,他原谅我了,”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要是他不原谅我呢?那我该怎么办?让步行者笨拙地奔跑到恐惧为止吧!”
“对了……”布尔米斯特罗夫突然想起来了,取出手机,开始拨号码。
司机为了超车而猛地打了个急转弯,手机从布尔米斯特罗夫手里落到了地上。
“对不起,鲍里斯 · 伊里奇,”司机喃喃地说了一句。
“瓦夏,我要解雇你,见鬼去吧!”布尔米斯特罗夫微笑着朝脚下看了看。
“我找得到的,”奥利亚愉快地俯下身去了。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就近看到了手机。这又使她增添了一份小小的幸福感。她朝座位下面一张望就看到了它。有着被补充灯光照亮的拨号盘的手机好像一只从未见过的热带地区的夜间昆虫似的平卧在布尔米斯特罗夫那双漂亮的皮鞋旁边。奥利亚朝那里爬了过去,暗自欣喜地碰了一下马肉汤的一只骨头突出的瘦小的脚踝。
“一个聪明和温柔的人,”她心里想道。
突然响起了声音,好像汽车开进了一棵枯树,枯枝开始敲击驾驶室了。
“哎呀!”司机大声地说。
吉普车猛地转了个弯,奥利亚面朝下地直接倒在了布尔米斯特罗夫的皮鞋上。
枯枝又敲击起汽车来了。碎玻璃也纷纷撒落了下来。
汽车又打了个急转弯,声音刺耳地开始刹车,开得很慢了。布尔米斯特罗夫的漂亮的皮鞋开始猛踢奥利亚。
“他干吗呀?”她心里想道,并开始站起身来。
汽车开得很慢。
奥利亚抬起头,向四面打量了一下。
数十束细细的太阳光线透入昏暗的驾驶室中。灰尘在光线中飞扬。奥利亚看了看,却没有立即看明白,阳光是从一些整齐的小圆孔里透进来的。
布尔米斯特罗夫的脸被打碎了,显得既丑陋又可怕,上面还冒着血泡,他的双手微微颤抖,双脚像木偶的脚似的在抽搐。头颈和双肩上有五个小洞的司机扑倒在方向盘上,身体在发抖。保镖的一块颧骨已被打掉,一根锁骨从坎肩里露了出来,身子向后仰靠在车窗口上。
奥利亚在观望。
汽车慢慢地开了不多路,在拦墙上撞了一下,停下来了。
布尔米斯特罗夫的双脚停止抽搐了。
驾驶室里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