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马肉汤
作者:佚名
“一切都归于这一点,”她心里想道,并微微一笑。“但是凭高超的演技我还应分到一份津贴。”
布尔米斯特罗夫端着盘子离开后又捧着枕头回来了。
奥利亚看了看空盆子。
“这……这……”布尔米斯特罗夫嘟哝了起来。
“在您家-家-里,我的青春年华像美-美-梦似的流-流-走……”奥利亚心里暗自唱了起来,并用叉从盆子里叉起一点看不见的食物。
凄凉地过了两年。安德罗波夫和契尔年科死了。奥利亚家里出现了一只西班牙狗,名字叫阿尔托。父亲不再在莫斯科大学当教授了。维特卡出嫁了。苏联开始了改革。奥利亚读完了格涅辛学院的课程,并通过大后门进了州音乐厅乐队。伊利亚和父母一起到以色列去了。奥利亚有两个情人——留长头发的瘦高个吉他手奥列格和为人可靠的好静的整容医师热尼亚。热尼亚有妻子和汽车。奥利亚和奥列格在他的画家朋友的工作室里做爱,和热尼亚则是碰到哪儿就在哪儿做爱,而且常常是在他的汽车里。
布尔米斯特罗夫那儿的事一切都照旧办理:她吃了一盆看不见的食物,他大声哭叫和付钱。
父亲离开莫斯科大学后,家里的钱更少了,一个月从马肉汤那儿得到100卢布对奥利亚来说是很管用的。她在乐队里挣得到96卢布。
纷纷扰扰的改革年代一晃而过,残酷的90年代临近了。奥利亚的妈妈的右乳房被切除了,奥利亚的爱争吵的奶奶死了,国民经济成就展览会那儿的一套两居室房间终于腾空了,奥利亚做了第二次流产手术,离开乐队到中学里去当唱歌教师了。
布尔米斯特罗夫开始有了一点变化:他几次改变与奥利亚会面的地点,有时在“大都会”的独立办公室里,有时则在欧式装修风格的半空的房间里给她吃东西。布尔米斯特罗夫大声哭叫时已经不再抱着枕头了,见到任何人都不会觉得难为情。他用“九国集团”、“本田”送奥利亚,后来请她坐到一辆吉普车的后座上去,让位给一个粗脖子的司机。马肉汤穿得像一个不太年轻的俄罗斯新贵,并且还剃头。给奥利亚的钱数迅速地增添出俄罗斯式的零,直到1991年的改革为止,接着就像一只被压在玻璃下面的蝴蝶,久久地停留在100美元面额的钞票上。
奥利亚津津有味地吃着看不见的食物,而他一边叫喊着“这不要!”一边浑身抽搐和朝自己昂贵的西服上喷唾沫。
1993 年10月19日,奥利亚嫁给了整容医师阿廖沙——以前的情人热尼亚的同事。他们终于对奶奶那套被六只猫弄脏的无人照管的房间进行了装修,带着一套新家具、一台大电视机和红色的塞特种猎狗卡罗一起搬到了那里。宽肩鬈发的阿廖沙爱奥利亚,喜欢法国电影、体育运动和汽车,挣的钱也不少。奥利亚离开了中学,并想要生个孩子。夏天,他们打算参加阿廖沙的父亲——外交部的一位工作人员组织的欧洲二十四天游。奥利亚一次也没有出过国。然而,阿廖沙是在法国度过童年的,并且极想让妻子到欧洲去开开眼界。
装手提箱时,奥利亚想起了明天与布尔米斯特罗夫的会面:
“我不去了……空气嚼够了……算啦,马肉汤。”
通过幽静的芬兰进入柔软的欧洲体内后,他们穿越了瑞典、挪威、丹麦、冰岛,在乏味却又美丽的伦敦签了证,横渡拉芒什海峡,越过时尚的法国,到了一尘不染的瑞士。
在抵达日内瓦之前,奥利亚一直感到十分幸福。到了后,她突然觉得很不舒服。晚上,她和阿廖沙一起坐在一家可欣赏湖景的饭店里,从从容容地吃着放在烤架上烤熟的大龙虾,边吃鲜美多汁的雪白的虾肉,边喝瑞士南方产的“Fendant les Murettes”。在两星期的旅程里稍稍有点晒黑的阿廖沙在对奥利亚讲父亲在巴尔维赫的那幢别墅遭窃的事:
“人简直变得像野兽了,这可不是说说而已呀!小门片刻没上锁——马上就会有人闯进来,并把东西席卷一空。留下吊床——他们就偷走吊床,留下内衣——就偷走内衣,留下铲子——就偷走铲子,留下大圆桶……你怎么啦?”
脸色白得像个死人似的奥利亚眼神呆板地盯着一块被叉刺穿的龙虾肉看。她的脑袋里好像有一只打足气的白色气球胀破了,变得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地响了起来。奥利亚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人们吃的东西。这东西的样子很可怕。最可怕的是它的分量重得要命。一块灌满白铅似的龙虾肉散发出死亡的气息。一身冷汗的奥利亚用麻木的双手稍微撑起一点身体,朝桌上呕吐了起来。她觉得她吐出来的好像是墓石。付出20法郎的赔偿费后,阿廖沙领着她朝旅馆里走去了。一路上,奥利亚吐了三次。夜里在旅馆里,她呕吐不止,但是阿廖沙不敢请医生来,生怕会在办事认真的日内瓦耽搁很久。
“你只不过是不知吃到了什么东西,小兔子,”他把冰放在她的太阳穴旁边。“我们吃一切东西都是各人吃一半的。假如这东西是传染的,那么我也会呕吐的。呼吸得更深一些,想想雪吧,雪,雪,雪,新下的俄罗斯的雪。”
将近凌晨时,奥利亚睡着了,下午两点时醒过来,摇晃一下沉甸甸的脑袋,不乐意地张开干燥的嘴唇。恶心完全过去了。想要喝一点橙汁和吃一点夹草莓酱的面包片。阿廖沙在一旁不时地打盹。
“去吃东西吧,大象,”她起床了。
“一切都OK吗,小兔子?”他伸了个懒腰。“我说过的——吃到了脏东西。不过在瑞士怎么会有脏东西呢?这里从人行道上捡起来的东西也可以吃的呀!”
奥利亚洗了淋浴,化了妆,心里想道:
“生一场病有时候是有好处的。皱纹会舒展开的。”
下面,在清凉的饭厅里等着他们的是那只摆着大量水果和海鲜的永久性的瑞典式体操桌。奥利亚取了橙汁、面包片、鸡蛋和猕猴桃。阿廖沙像平时一样给自己装了满满的一盘色拉,再浇上大量的调料。
在种有蕨和水芋的凉台上的那只心爱的餐桌旁坐了下来。
“今天,炎热将会消退,我们去希隆古堡吧,”阿廖沙做出了决定。“有多少时间可以推迟呢,小兔子?”
“我同意,”奥利亚贪婪地喝掉一杯橙汁,用小勺子敲了一下鸡蛋,去掉壳,把小勺子深深地插了进去,高兴地看着溢出来的蛋黄,加上一点盐,把盛着颤动的黄白色蛋液的小勺子递到嘴边,然后就呆住了:鸡蛋散发出一股死亡的气息。空洞的感觉又在奥利亚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了。她把神经失常的目光从鸡蛋上移开。放在一旁的猕猴桃像长了青苔的沉甸甸的鹅卵石在飘浮,烤面包片像墓石似的在爬动。奥利亚放下小勺子,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不……”
“怎么啦,又犯病了,小兔子?”阿廖沙停止了精神抖擞的咀嚼。
“不,不,不……”奥利亚站起来,朝电梯走去。阿廖沙急忙跟着跑去。
“或许我怀孕了吧?”她躺在客房里的床上抚摩着自己的肚子。“但我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你起来得太快,小兔子。躺着吧。午饭我订到客房里来。”
“别对我说午饭的事!”她若断若续地呼吸了起来。
“只喝一点果汁吧。”
客房里没有迷你酒吧,阿廖沙下去拿回来一大瓶黄色果汁。
果汁开始流入杯中。奥利亚把杯子端到嘴边,吃力地喝了一口。她觉得好像是在喝炼过的油。她把沉重的杯子放在床头小柜上:
“以后再喝。”
可是后来她就连果汁也喝不下了。任何与食品有关的想法都会使她发呆,使她的身体难受得要命,这种难受会急速地变成恶心。
“你的这种情况是纯神经性的,”阿廖沙说道。“是起因于感受迅速更替的厌食症。我有松弛药。我醉后一直服用它的。服用两粒吧。马上就会松弛下来的。”
奥利亚服下两粒药片,翻了翻《时尚》杂志,微微入睡了。在4点钟醒过来后,她又洗了个淋浴,穿上衣服后说:
“你要知道,大象。我今天压根儿就不要吃东西。上你的古堡去吧。”
这一晚他们是在蒙特勒度过的。阿廖沙吃了配土豆色拉的小灌肠,喝了一杯啤酒。奥利亚这时在沿岸街上散步。将近子夜时回到日内瓦,躺下就睡了。
早晨8点,奥利亚醒过来,轻声地梳妆打扮好自己,没有叫醒丈夫就独自下楼去了:她十分想吃东西。走出电梯,并向身穿白罩衣的服务员说过“早安”后,她拿了一只温热的大盘子、一副用餐巾包着的刀叉,朝食品走去了。然而,一看见堆得像要命的小山岗似的色拉、鱼、干酪、火腿和水果后,她的双腿就发软了,盘子也从手里滑出去了。奥利亚把胆汁呕吐到了地毯上。
尽管保险手续全都办好了,阿廖沙还是不敢请当地医生来:
“还会硬说是传染病——并会送到住院处去的。”
可是他找到了三个日内瓦精神病医生的地址。
“我不去精神病院,”奥利亚推开了阿廖沙那只拿着名片的手。“给我一点水。”
阿廖沙递给她一杯水。水她还能喝。
“我们什么时候去意大利?”她背靠着墙,坐在床上问道。
“后天。”
“今天我们有些什么安排?”
“去瓦莱。去看韦特罗的酒窖。”
“那就走吧,”她毅然决然地下了床。
塞尔扎 · 罗的酒窖里很凉爽。正如在勃艮第一样,堆在砖砌拱顶下面的一垛垛发了霉的瓶子使奥利亚产生了一种可靠的宁静感。可是她无法喝葡萄酒。一杯深红色的“科尔纳林”重达一吨死亡,它在转动,在飘浮,遮挡着一切安全的常见之物;它那令人不安的浓艳光泽快要使奥利亚的心停止跳动了。
然而,阿廖沙在地窖里喝得酩酊大醉,因此奥利亚只好把他背到火车跟前。
夜里,在旅馆里,委身于尚未清醒过来的阿廖沙时,奥利亚望着灯光斑驳的天花板,想要弄明白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或许我只不过是疲劳过度吧?或许这是西方引起的精神压抑吧?马里娜 · 弗拉季就写到过,维索茨基在柏林的库尔费尤斯特恩达姆站上看到西方的富裕生活后就呕吐了。还大声说:‘到底谁打赢了仗,去你妈的?’或许是我们吃得太快……或许这是一种奇怪的妊娠反应……就是说我将要生……”
然而,两天后在罗马时来了月经。奥利亚也感到身体很不舒服。她已经三昼夜没吃过一点东西了,一直躺在旅馆里,打瞌睡和喝水。阿廖沙打电话给莫斯科的父亲,后者与俄罗斯大使馆进行联系,很快就来了一位愁眉苦脸的俄罗斯大夫。他搭了奥利亚虚弱的脉搏,检查了她的身体,然后走到走廊里与她的丈夫商谈。
“或许只是疲劳过度,或许是精神分裂症,”大夫没有表情地揉一揉自己肥大的鼻梁,在旅馆的走廊里对阿廖沙说。
“那么……我们的游览怎么办呢?”阿廖沙望着装在一只粗糙的画框里的达 · 芬奇画的复制品,沉思了起来。
“原来如此,同行。我将给您的夫人注射加巴比妥的安眠药。让她好好地睡一觉。从早晨起您就给她服用松弛药。不过,您在莫斯科务必要去精神病学家那儿咨询一下。”
奥利亚睡了14个小时,起床后神情平静,疲劳也得到了恢复。阿廖沙给她一粒药片,她服下后没吃早饭就同他一起去城里游览了。
“我们将认为我是在节食,”她说了句笑话。
可是将近傍晚时她觉得累极了,并且很想吃东西。
“替我定一份随便什么夹心面包和茶水,叫他们送到客房里来吧,”她请求道。
阿廖沙定好了。奥利亚远远地看了看纵向切开的露出火腿边沿的白面包和一杯茶:
“大象,请出去吧。”
阿廖沙吻了她一下就走出去了。
“真是的,我干吗呀?”奥利亚皱着眉头看着食物。“去吧,拿一点吃吃。”
她毅然地朝桌子走去了。可是走了两步后她的腿就变得像是蜡泥塑料做成的,这种像蜡泥塑料似的黏黏的恐惧感开始融化了。要命的夹心面包咧开嘴大笑,朝她展示铅一般沉甸甸的死亡的舌头。奥利亚扑通一声栽倒在床上,痛哭了起来。
“小兔,怎么啦?”阿廖沙过了一会儿朝门里张望了一下。
“收掉……拿走吧……”她哽咽着说。
阿廖沙把食物拿进浴室,在抽水马桶上坐了下来,吃夹心面包,边咀嚼边喝茶,吃完后回到了房间里。
“我要一个人躺一会儿……”奥利亚用泪汪汪的眼睛看着用廉价涂料刷成的白墙。
阿廖沙在床上坐了下来,就坐在她身旁,擦干了她的面颊:
“听着,要是把眼睛裹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