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马肉汤

作者:佚名




  奥利亚到厕所里去了。随身关上门,拧一下湿螺旋把门锁上,洗一把脸,拉下裤子,吃力地把双脚登上抽水马桶。一股无色的尿流开始淌进被粪便弄脏的马桶。
  “我好像梦见……克拉托沃……”她开始回忆。“天哪,还要吱吱嘎嘎地响三个小时……好像是与科甘有关的事……啊!肉质马裤!”
  她大笑了起来,并摸了摸自己的一条晒黑的大腿。撒完尿,用手抹一下阴部,擦干尿液,站起来,冲一冲手,扣上纽扣,又对着溅满水的镜子照了照自己:匈牙利的粉红色吊带背心,垂肩的浅色头发,长着一双褐色眼睛的颧骨高的脸,锁骨上方的一块被沃洛佳吻出来的乌青。
  “瞧,我也到克里木去了一趟,”她说了一句,并打开了门。
  布尔米斯特罗夫就站在门外。
  奥利亚并不感到惊奇地看了看他。
  “现在他要讨回钱了,”她皱起了眉头。“一个疯疯癫癫的白痴。”
  “请原谅,奥利亚,我想跟您谈谈……这很有必要……”
  “在厕所里谈吗?”
  “不,不,要是您愿意,请到我的7号车厢里去……要不……就在这里……”他朝旁边迈了一步,给她让路。
  “要是我不愿意呢?”她走出厕所,关上门,并直盯盯地朝布尔米斯特罗夫看了一会儿。“这事不会这样简单地结束的。他现在不会放过我的……讨厌的懦夫……”
  她从口袋里抽出那张25卢布的钞票,迅速地塞进他那只露出一副墨镜和一些纸币的衬衫口袋里:
  “拿去吧,别再纠缠我。”
  “不是的呀……不是的……”醒悟过来后,他把手伸进衣袋里。“您干吗要……”
  奥利亚转身想要走开,但他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求求您,别走!”
  “我马上就叫丈夫来,”她说道,并且立即就为这句胆怯的谎话而对自己大为恼火。“我已经出嫁啦!”
  “您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呢,要什么呀?!”
  “求求您,求求您……”他发现有个男人正沿着走廊朝他们走来,“就谈两句话,我们走过去吧……嗯……就到那儿去,到连廊里去。”
  布尔米斯特罗夫并没有使她感到害怕;奥利亚内心感到这个人没本事做出什么可怕的、重大的事情来。不过,他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还要到什么样的连廊里去呢?”她刻薄地笑了笑,瞟了一眼渐渐走近的那个男人;那是个留着俗气的小胡子的男人,穿着条纹睡衣,嘴里哼着小调,双手捧着一只装着吃剩食物的透明的玻璃纸袋子。这只装着鸡骨头、蛋壳和苹果残渣的玻璃纸袋好像轻轻地推了奥利亚一下,她就向连廊走去了。布尔米斯特罗夫急忙尾随着她走去。
  那里又脏又暗,辘辘的车轮声很响。
  奥利亚靠在凉爽的暗绿色墙壁上,双手交叉放在漂亮的胸脯上,看了看布尔米斯特罗夫。他十分激动地在胸袋里掏摸:
  “您干吗要……我可是老老实实地……而您……”
  他掏出那张纸币,带出了另一些纸币,它们纷纷落到了地板上。他急忙去捡它们。一张照片落到了奥利亚的一只脚上。她像个新杂耍演员似的用脚把它踢起来,用双手接住它,看了一眼:布尔米斯特罗夫以燕窝为背景搂着一个身体瘦削、脸色黝黑、双眼距离很近的小伙子;小伙子穿一件海魂衫,他的双肩和双手上有几个文身,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个像条蛇在手腕上爬行似的文身:一个被一把刀刺穿的名字“伊拉”。
  “是您的朋友吗?”奥利亚交还了照片。
  “对,对,是朋友。我们在雅尔塔见过面。”
  “他也坐过牢吗?”
  “对。不过不是和我在一起的。他有……他……是按另一种方式……”
  “他怎么样啦,把伊拉宰了吗?还是爱得很深呢?”
  “啊,您是这个意思!”布尔米斯特罗夫疲惫地微微一笑。“不,不,这不是伊拉。这是‘我去杀积极分子’的缩写。”
  “‘积极分子’究竟是谁?”
  “班长们,坏人们。”
  “班长们?”
  “奥利亚,”他伸出钞票,一本正经地说。“收下吧。别叫我难受。”
  “说吧,您要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她把双手藏在腋下。
  “我要……”他果断地开口了,并突然跪了下来。“奥利亚,我在雅尔塔见到过您。在卡齐维利也见到过。后来又在科克捷别利见到过。”
  “怎么会呢?”
  “我……那时在雅尔塔……在沿岸街的这家……‘锚’咖啡馆里。这是第一次。您和您丈夫一起在那儿。你们吃番茄色拉和……这些……肉排……而在卡齐维利你们是上食堂用餐的……后来……后来……在科克捷别利……上了两次饭店……”
  “等一等,”奥利亚记起来了。“在卡齐维利的浴场上,在平台甲板对面……甜樱桃……一小包甜樱桃啊!是您吗?是您请客的吗?是一顶用报纸折成的帽子吗?”
  “是我,是我,是我呀!”他摇晃起秃头来了。
  奥利亚记起了那个谄媚地微笑着的古怪的疗养者,当时他塞给她一小包黄色的甜樱桃,并喃喃地说了些话。接着她马上就突然记起了自己做到的那个关于克拉托沃、高架单轨铁路和手持双斧的装配工的梦。
  “天哪,真荒唐!”她说了一句,并哈哈大笑了起来。
  在一阵阵大笑使得她匀称的身躯不停地抖动的时候,布尔米斯特罗夫就一直跪在地上,脸上挂着可怜的微笑望着她。
  “是您吗?”她笑完后又问了一遍。
  “是的!是的!是的!”他几乎像大声疾呼地回答说,并用那只紧握着25卢布纸币的手擦了擦自己的脸。“我……对不起……奥利亚……我已经三夜没有睡觉了。从科克捷别利开始算起。”
  “您……是因为我吗?”
  “是的。”
  “为什么?”
  “为了看您吃东西。”
  奥利亚默默地看着他。门打开了,一个把五瓶啤酒紧抱在光胸口上的上了年纪的男人一步迈进了连廊。跪在地上的布尔米斯特罗夫一动也不动。那个男人斜眼看了看他和奥利亚,从旁边走过去了。
  “起来吧,”奥利亚叹了口气说。
  布尔米斯特罗夫吃力地站了起来。
  “您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
  “我……奥利亚……只是请您正确地理解……”
  “您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
  他吸了一口连廊里的带杂酚油气味的空气:
  “我希望我们一个月见一次面,希望您吃给我看。”
  “我将因此而得到什么呢?”
  “一百卢布。每次都一样。”
  她沉思了起来。
  “这事将不在公众场所进行,”布尔米斯特罗夫喃喃地说了起来。“是在正常的单独场所进行,吃的东西也完全不是这种样子的……”
  “我同意,”奥利亚打断了他的话。“一个月一次。只是一个月一次。”
  “只是一个月一次,”他非常兴奋地低声重复了一遍,半合上眼睛,轻松地靠在了振动着的墙壁上。“噢,我多么幸福啊!”
  “只不过我不会把电话和地址留给您的。”
  “不必啦,不必啦……我们将在某个地方……在约定的日子和钟点会面……这样更好,这样更好。您什么时候能来会面?”
  “嗯……”她想了想。“星期一我放学早。十点钟上完课。那就十三点在……在普希金纪念碑旁边见面吧。”
  “在普希金纪念碑旁边……”像回音似的,他重复了一遍。
  “是的,那您是莫斯科人吗?”
  “我住在莫斯科近郊。”
  “那就这样吧。请别再跟着我上厕所,”她转身抓住连廊门的把手。
  “可是……在哪个星期一呢?”他不睁开眼睛地问道。
  “哪个呢?嗯……在一个月将要开始时。在一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
  “在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
  奥利亚走出去了。
  醒过来的沃洛佳面容疲惫无神,头发散乱,正在包厢里等着她。维特卡仍旧在睡觉。
  爬到上铺后,他们久久地亲吻,然后默默地躺着。
  “我忘记拿钱了,”奥利亚一边揪着沃洛佳的头发,一边想起来了。“一个月一次。那有什么关系呢?就让他看看吧。”
  在莫斯科,令人昏昏欲睡的夏天像一只布满尘土的枕头似的落到了奥利亚身上。八月份她是在克拉托沃的别墅里度过的。
  吊床,松树,她准备冬季考试用的小提琴和乐队合奏的西贝柳斯① 协奏曲,池塘,普鲁斯特② 的小说,凉台上的晚间茶,一成不变地以云杉林里的交媾而告终的沃洛佳的来访,同邻居打羽毛球,同塔马拉和拉里斯卡一起骑自行车闲游,顶楼里的午睡。
  整个八月份里,她一次也没有想起过列车上的奇遇,要不是凑巧的话,大概也就完全忘记了。在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她给自己的教师米哈依尔 · 雅科夫列维奇演奏协奏曲的第一部分曲目。演奏到一半时,他用自己传统的双响弹指声打断了她的演奏:
  “不,不,不。不要那样。典型的——不要那样!”他像平时得不到什么结果时常做的那样故意带点东方口音地嘟哝了起来。“奥利亚,我们这里好像有杂音——不,不,不要。你下的工夫不够。小家伙,你别珍惜自己。过量比不足好。这里……”他翻了翻乐谱,“和弦开始了,你让它响一会儿,然后再按到指板上去!音色要响亮!渐强!渐强!渐强到高潮为止!要不然,你会抑制声音,而且会加快速度,结果是——明白吗?既没有速度,也没有声音!那也不是,这也不是!”
  “这不是……到底是谁这样说的呢?”奥利亚从提琴的弦轴上面望着米哈依尔 · 雅科夫列维奇的光滑的犹太人前额,深思了起来。“这也不是……煎牛排!”
  她一下子就想起了煎牛排加鸡蛋,想起了布尔米斯特罗夫,并放声一笑。
  “你为什么感到开心?”米哈依尔 · 雅科夫列维奇伸手去拿香烟。“夏天已过去了,而演奏会却毫无进展。”
  一点半,她肩背着提琴盒走到普希金纪念碑跟前。布尔米斯特罗夫马上就从坐在长凳上的人中间站了起来——瘦瘦的,秃顶,穿着一件驼色风衣——很不经心地迈着急匆匆的步伐朝她走过去。
  “您好,奥利亚,”他点着头说了起来,但没有伸出双手。
  “您好。”
  他的脸部表情比那一次平静和沉着,一双浅蓝中带绿色的大眼睛流露出善意的关注神情。
  “我认为,您在八月份只不过是出门去了,所以没有来。”
  “这倒是真的。”
  “不过我是放心的。”
  “为什么?”
  “我相信,九月份您一定会来的,”他露出了自己的羞涩的微笑。
  “是这样的吗?”奥利亚晃动着头发微微一笑。“多么自信!”
  “您……是乐师吗?”他发现了琴盒。
  “差不多。”
  “在音乐学院里学习吗?”
  “差不多。”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呢?”
  “问题太多了。”
  “对不起,”他立刻就习惯性地慌乱了起来。“来……就到那儿去吧……在那儿叫一辆车……”
  他赶在奥利亚前面朝街心花园走去了。
  “很想知道,他有女人吗?”奥利亚望着他的步子很大的、穿着一条灰色裤子和一双新的麂皮皮鞋的双腿。“像他这种要么有许多女人,要么一个也没有。”
  在林阴道式的街心花园上,布尔米斯特罗夫叫住一辆香蕉色的“扎波罗热人”,扶奥利亚坐进后座,过了20分钟后,当汽车在“汽车制造厂”地铁站对面停下时,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远吗?”奥利亚边问边从“扎波罗热人”里走出来。
  “两步路,就是那幢房子,”他挥了挥手。
  他们走进一幢九层楼的住房,乘电梯上到六楼。布尔米斯特罗夫打开了24室那扇廉价包装的房门,让奥利亚先进去。她走进一套陈设寒酸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单居室房间。房间中央放着一张餐桌,上面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一套餐具。桌上没有任何食品。
  “就是……这里,”布尔米斯特罗夫用手一指,然后就开始忙乱起来了。“请……过来,宽衣吧。”
  他帮她脱下风衣,奥利亚把琴盒放在走廊里的冰箱上,走进了房间。布尔米斯特罗夫非常兴奋地脱下风衣,用双手抚摩一下围住秃顶的一圈稀疏的头发:
  “奥利亚,请坐下。”
  “我要洗洗手,可以吗?”
  “当然可以,请……”
  他打开了浴室的门,并开亮了灯。
  奥利亚一边在沾有水锈迹的盥洗盆上洗手,一边照镜子:
  “让-让-让我一生中与发疯的奥利亚一起为幸福的刀刃而高兴一阵子吧……他马上就要杀死我……就在星星开始闪烁,夜和黑暗降临寂静的世界的那个时刻……不对。他不会杀人的。”
  她用一条很旧的毛巾揩干净双手,走进房间,在餐桌旁坐了下来。布尔米斯特罗夫已进了厨房,然后双手捧着一只盘子回来了。盘子里盛着配上煮土豆和黄瓜的炸鸡块。他走到奥利亚的右边,开始小心翼翼地装满她的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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