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3期
蒋介石与廖耀湘
作者:严 农

廖耀湘脱下帽子一看,果真有杜聿明缝补的针线,脸一红,讷讷地说:“果真是我的帽子啊,这就对不起我们的光亭啦!不过,这怎么能和我丢了校长的千军万马相提并论呢!”说完,戴好帽子,又回房躺在床上看自己的书去了。
秋高气爽,文强与廖耀湘、杜聿明一起在田间劳动。
文强身体好,又练过武功,干活最为麻利。廖耀湘青年时代虽然生活很苦,干过农活。但以后由于部队的戎马生涯,与农事远离了。杜聿明则疾病缠身,干起活来,就更不如他这位身强力壮又具武功的参谋长了。拔草,文强拔在最前面,廖耀湘汗流浃背紧跟在后面,杜聿明则只能拔一会,坐在田畦上歇一会了。
“啊!多好的韭菜!”廖耀湘举目一望,大声赞叹着。
“哪儿?”文强不解。
“你看,就在前面!”廖耀湘用手往远处一指。
“哈!哈!哈!”文强差点笑出了眼泪。
“怎么啦?”这回轮到廖耀湘不解了。
“那是麦苗,哪是韭菜!”
“我不信!”
“我们一块上前看看,光亭,你来做个裁判!”
三人一起走到地边。文强拔起几根麦苗,在廖耀湘和杜聿明眼前一晃。
“果真是麦苗啊!”廖耀湘尴尬地从文强手中接过麦苗,“看样子,这农活儿,我还得好好学呀!”
杜聿明拿过麦苗,说:“不但要好好学,而且要扎扎实实地学。不然,我们在劳动这一战斗中,同样会打败仗呢!”
文强病了。他得的是淋巴腺结核,脖子上长着一个一个疙瘩,管理所将他送进了公安部复兴医院。
廖耀湘很着急,请求去看文强,得到了允许,文强躺在手术台上,廖耀湘焦急地坐在手术室外的椅上。
这位廖耀湘昔日的战友、球友和学友,淮海战役中杜聿明徐州“剿总”代总参谋长,这时显出了军人和湖南人的气质,当医生在局部麻醉下用手术刀割破其脖子上的疙瘩,将黄脓一堆一堆往外扒时,他紧咬牙关,大鼓着眼,热汗直流,直伸着脖子,一动不动,没有哼一声。他以罕见的毅力,成功地配合医生将淋巴腺割了。同时,也把他的扁桃腺割了,以致他百病尽除,成了一个十分健康的人。
在医院养病期间,廖耀湘和杜聿明只要有空,就来看望他。陪同文强住院的管理员问他:“需不需要看书?”文强说:“非常需要。”“需要看什么书?”文强望了望坐在床边的管理员,又望了望坐在管理员身边的廖耀湘和杜聿明,诚恳地说:“医生治好了我的身体上的病,再请一个医生来治我灵魂上的病吧!只要对思想改造有帮助的书,我都想看。”
文强的话是发自肺腑的,共产党全力治好了他多年的痼疾,他是从内心充满感激之情的。
管理员对廖耀湘说:“你是文强的好朋友,又是我们管理所的‘秀才’,你说文强看什么最合适?”
廖耀湘想了想说:“文强在管理所一般的书他都看过,我看,现在就借层次深一点的书给他看吧!”
“看什么好呢?”管理员有点犯愁了。
“我看,就让他看马克思的《资本论》吧!”廖耀湘望了一眼躺着的文强,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行。”文强点点头。
“可我们所里暂时还没有准备这么高深的书。”管理员如实回答道。
“我们学习组的陈长捷有。”廖耀湘对所里所有的人有何种书了如指掌。
“好,我去借一下。”管理员走了。
文强从管理员手里接过《资本论》,看到书上有陈长捷密密麻麻写的眉批,有些不屑地对廖耀湘说:“这个陈长捷,有何能耐竟如此附庸风雅,在马克思的著作上作起了眉批来了。”
廖耀湘听罢,只是淡淡一笑。
文强捧起马克思的《资本论》,翻开第一页,便认真地“啃”起来。出乎文强意外的是,看着这《资本论》第一页,就使他如坠云里雾中,不知所云。
他不得不去看书眉上陈长捷做的密密麻麻的眉批。
《资本论》第十六页有一段论述为:“劳动作为使用价值的创造者,作为有用劳动,是不以任何社会形态为转移的人们存在的条件,是永久的自然的必然性。”
陈长捷在这段上做的眉批是:“构成价值的是抽象劳动,创造使用价值的是具体劳动。抽象劳动也不能离开物质过程。共产主义的分配原则之必然性,盖出于此。
《资本论》第二卷第384页写道:“不仅积累的资本,可以是资本化的剩余价值;原垫支资本的一部分,也可以是资本化的剩余价值。”
陈长捷的眉批是:“生意人的诀窍,剥削的秘密。”
文强仔细看了陈长捷的眉批,对廖耀湘感叹地说:“看样子,陈长捷读马克思的书,是真正读进去了!”
廖耀湘说:“陈长捷是保定军校六期毕业生第一名呢!比起你这位当年黄埔四期第九次招生八百人取第三名的差不了多少啊!”
文强点点头,说:“看样子,在学习上,我得像你和陈长捷一样,下点真功夫了!”
在政治上,廖耀湘与文强有相同的地方,但由于个人经历与个性的不同,俩人的差异还是很大的。
文强给廖耀湘讲述了自己到功德林以后的一个故事,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1950年6月,美国、英国、加拿大等17个国家和南朝鲜伪军组成的联合国军,悍然发动了侵略北朝鲜战争。
中国人民志愿军在彭德怀率领下,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与朝鲜人民军一道,进行了殊死的反侵略战争。这是继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一场举世瞩目关系到世界人民命运的重大战争。
文强对这场战争,有着异乎寻常的关注。当他从《人民日报》上得知“美军仁川登陆”时,他欣喜欲狂,激动得双手发抖,鼻子发酸。他找到同组组员、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悄声问道:“介山,你对朝鲜战争的看法怎样?”一向谨慎的陈长捷以问做答:“你呢?”
“我呀,”文强如拉开的防洪闸,立即侃侃而谈,“我认为,朝鲜战争的爆发,是苏美战争的预演,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的预演。”
“那么,你认为这场战争的结局会怎样呢?”陈长捷问。
“结局十分清楚,”文强右手一挥,站起身来,“苏联在反法西斯战争中元气大伤,没有10年、8年,肯定恢复不了。美国得天独厚,战争没有伤及其本土。因为,这次朝鲜战争的结局是美国必胜,苏联必败。苏联一败,中共的江山肯定就坐不稳,我们的校长回到大陆的日子指日可待!”
话音刚落,管理所李科长就来到文强的寝室,要文强写一篇《美朝战争的预测》的文章,文强欣然命笔,一挥而就,连夜写了一篇五千字长文,最后的结论是:“美国必胜,苏联必败。”
姚所长看完这篇文章,找文强谈心,文强振振有词,一再声明,自己的结论完全是有科学根据的,姚所长说服不了文强,也不勉强,只是作为一种典型和倾向,逐级向上做了反映。
廖耀湘听了文强的讲述,说:“文强呀,文强,你这个‘强’字,能不能改一改呢!”
“改?”文强脑袋一仄,“我没有错,改什么?”
“难道你的思想都是正确的?”
“不能这样说。但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错。没有错,就不能认错。”顿了顿,他接着说,“没有罪,也要认罪?”
“难道你没有罪?”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走过错路,”文强脖子一横,“但没有罪,姚所长要我写‘认罪书’,我坚决不写。我脱离了共产党,这是错;但我坚决抗日,做为军统,我在上海敌占区出生入死,搜集日军情报,衣领上缝上点‘氰化钾’,一旦被捕,立即自杀。这也有罪?”
文强在功德林,一直不认罪。因而,他一直关押了26年,最后一批特赦。特赦之前,仍然没有认罪。
一天傍晚,廖耀湘与文强一起聊天,文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廖耀湘,说:“这是我在山东解放军官教导团时,教导团为解放军攻克南京,出刊庆祝时我写的一首诗。”
廖耀湘拿过来一看,吟道:“痛惜江南飞落英,大江百万渡雄兵,可怜玉石狮长在,国府门前月不明。”
文强说:“当时我这首诗一贴出来,被俘的国民党军官个个大惊失色。王耀武甚至低着头从专刊旁走过来,向我劝说快将这首‘反诗’撕掉。我摇头一笑,说:‘诗言志,歌咏怀,我手写我心,我作由我受。我倒要看看共产党叫我们怎样活下去!’大家都为他捏一把冷汗。可是,我这首‘反诗’张贴出去十多天,竟无人过问,这件事使我大吃一惊。所以,我将这首诗保存到今天。”
廖耀湘淡淡一笑,说:“这说明两点:一,说明共产党胸怀的宽大;二,说明你个性的‘顽固’。”
就因为这种顽固,文强在监狱比廖耀湘整整多关押了14年。
廖耀湘特赦后,十分惦记还在管理所的文强,经常写信对文强进行鼓励。他给文强的信,肝胆相照,实事求是。
念观兄:
我告诉你一件我深为感动的事。我见到了周总理,周总理首先问及的就是你。他说:“我是文强的入党监誓人,文强是黄埔四期学生,和我一起参加南昌起义,他和我弟弟周恩寿一起参加战斗,出生入死,英勇果敢。文强机敏能干,他还是为人民做过一些好事的。”我听了以后,深受感动。周总理还详尽地问及你的身体和现在的情绪,并希望你好好学习,加强改造,认清校长本质,和校长划清界线,脱胎换骨,早日回到人民队伍中来。
后来,周恩来总理的弟弟周恩寿也通过周恩来总理找到我,打听你的情况,说他在黄埔四期是你最好的朋友,北伐时与你同在西路军服役。
还有一次,朱德总司令问我,“认不认识文强?”我笑着回答道:“岂止认识,我和文强还是老球友、老同学、老同事、老同乡。”朱德总司令接着说:“1926年文强曾随我入川,1927年南昌起义时,他是第三师特务连少校连长,你知道?”
这我就回答不出了。
接着,朱德总司令对我说:“廖耀湘将军,你在东北打了几个狠仗,但最后还是被我们的林彪打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答不上来。
朱老总说:“因为你们没有人民的支持。”
我点了点头,说:“朱老总说得对,这个问题也是我想了很久的问题,”停了一会,我接着对朱老总说:“朱老总,我在报上读过你的几首诗,使我深受教育。我这里也写了几首不像样的诗,这些诗反映了我当时和现在的心情,能向您请教吗?”
“请教谈不上,我倒是很想看看你这位湖南儒将的诗。”朱老总笑着一手从我手里接我写的诗,用浓重的四川口音爽朗地吟了起来:
实翁家宴喜相见,寄语拳拳问故人。
我道故人天行健,回头是岸显精神。
“好呀!廖将军。”朱老总重重地拍着我的肩,“‘回头是岸显精神’,写得好!你告诉我的老朋友文强,他也要有你这种‘回头是岸显精神’的胸怀呀!”
这些共产党的最高领导,如此怀旧,如此重感情,这是十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念观,既然朱老总、周总理这么惦念你,我想,你是不是给他们写封信,谈谈你的问题……
文强接到廖耀湘这封信,想了很久,经过反复考虑,决定还是不给朱老总、周总理写信,因为如果去信,共产党的这些最高领导人对他这个囚徒的信怎么处理呢?这不给他们出难题吗?
文强将自己的想法写信告诉了廖耀湘,廖耀湘想了想,觉得也是。但他们通过这些事,都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共产党人,是世界上最讲感情的人。
第八章 特赦之喜
金秋,战犯们劳动的秦城农场,累累硕果,将枝条压得垂到了地上。喜鹊在枝头上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在庆贺即将到来的丰收。一只喜鹊飞到廖耀湘头顶一棵苹果树的顶尖上,冲着正在摘苹果的人们欢叫着。廖耀湘抬头望了一眼枝头上的喜鹊,笑了。对身旁正在汗流浃背摘着苹果的杜聿明说:“光亭,今天大概有什么喜事吧?”
“喜事?”杜聿明右手拿着一个鲜红的苹果,向廖耀湘一晃,说:“我们每天都能摘到这么大的苹果,不是天天都有喜事吗?”
这位辽沈战役和淮海战役的指挥官,现在的最高职务是“摘苹果组组长”。
廖耀湘笑了:“对你这个摘苹果组组长说来,这当然是最大的喜事了!”
话音未落,王耀武用浓重的山东泰安话喊了起来:“同学们,现在暂停劳动!”
廖耀湘不解地问:“为什么?现在还没到休息时间呀!”
王耀武将手中的一张报纸一扬:“李科长给我们带来了最大的喜讯!”
杜聿明摘苹果正摘得起劲,不情愿地说:“什么大喜讯啊?等苹果摘完了再说不行吗?”
“你这个摘苹果组长啊!”王耀武有点急了,“就只记得你要摘苹果了!快下令你的组员停止摘苹果吧!要不,你不遭埋怨才怪呢!”
“好!你是学委会主任,我的上级呀,我得听你的了。”杜聿明将手中的一个苹果放在篮内,对苹果林的同学们像辽沈战役下达“停止进攻”的命令一样,下达着“命令”:“停止摘苹果!”
“为什么?”文强睁大着眼睛,吃惊地望着自己这位办事历来十分认真的老上级。
“我们的王总司令有‘战情通报’!”杜聿明有些不满地瞥了王耀武一眼。
王耀武根本没有注意到杜聿明不满的目光,继续举着报纸兴奋地高喊道:“特大喜讯!特大喜讯!”
大伙终于在杜聿明的再次“命令”下,停止了摘苹果,坐到了苹果树的浓荫下。
“同学们!”王耀武清了一下嗓子,“现在,我向大家宣布一个特大喜讯,”王耀武抖了一下手中的报纸,“这是李科长刚刚专程送来的今天《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