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3期

蒋介石与廖耀湘

作者:严 农




  “是的,”杜建时深有感触地点点头,“这一点我和你一样,同样有很深的感受。我做天津市市长时,解放军进城前,我专门召集了一次市政会议,对与会者说:‘天津恐怕是守不住了,不管通过什么方式,天津都要交给共产党。我们是市政官员,应对天津人民负责,在共产党接收天津之前,你们要坚守岗位,保存好档案和公共财产,不准弃职逃跑。我本人保证不走,做好共产党进来交接的准备。’我写交待时,这一节没有写,姚所长同样要我写上,说我们根据天津地下党提供的情报,我军进入天津前,你确实全力保护过天津的财产。这是历史,是历史就应该秉实直书。”
  “而蒋介石,缺乏的正是这一点,在一些重大问题上,他往往文过饰非。”廖耀湘深有感触地说。
  “是的,我对这一点也感触很深。”杜建时点点头。
  话声刚落,门外响起了汽车声。几辆面包车停在了旅馆门前。这些第三批在旅馆住了近两个月的68名特赦人员,高高兴兴地登上了面包车。面包车辗压着积雪,发出轻快的吱吱的响声,载着满车的喜悦,欢快地向中南海驶去。
  车离西华厅还很远,周恩来总理已满脸笑容地在门口相迎。进得屋来,室内春意盎然,暖气融融。周总理和他们一一握手。当握住廖耀湘的手时,周总理上下打量起廖耀湘来,笑着说:“你也是黄埔的学生呀!”廖耀湘有点紧张地点头:“是的,周总理,我是黄埔六期的学生。”
  握完手,周总理招呼大家坐下,接着便逐个随和地攀谈起来。
  “耀湘!”轮到廖耀湘了,周总理笑着说:“耀湘,耀湘,光彩耀湘,你这个名字很响亮呀!你们湖南出了很多人,特别是军人。无湘不成军,你是湖南邵阳人吧?”
  “是的。”廖耀湘点点头,看到周总理这么平易近人,他紧张的心情立刻缓和了很多。
  “护国元勋蔡锷将军就是邵阳人呀!”周总理望了望廖耀湘,“听说你对蔡锷编的《曾国藩、胡林翼治军语录》读得很熟,用得很多,到缅甸打日本还带了去?”
  “是!”廖耀湘十分惊异于周总理对自己了解得这么清楚。
  “难怪你在缅甸打了那么多胜仗,日本人听见你廖耀湘的名字就有些害怕!”周总理赞赏地说。
  “这些事都不值得一提。”廖耀湘微微摆了摆手。
  “值得提呀!我们中国几百年来都没有派兵出国援助过别国打仗,你们一出国,说打了那么多胜仗,这是实实在在地为人民立了功,为国家争了光呀!怎么不值得一提?你还记得毛主席为在缅甸中日恶战中光荣牺牲的中国远征军第200师师长戴安澜将军送的挽联吗?”
  “记得。”廖耀湘有些激动,“当时我刚带领部队横穿野人山到达印度比哈尔省的蓝姆伽,在一家华侨订的报纸上读到了这副挽联,至今我还能背诵。”
  “啊!”周恩来点点头,“这也是毛主席对中国远征军的评价,你背给听听。”
  “好!”廖耀湘深情地轻声背诵起来。
  海鸥将军 千古
  外侮需人御 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 勇夺虎罴威
  浴血东瓜守 驱倭棠吉归
  沙场竟殒命 壮志也无违
  毛泽东 敬挽
  顿了顿,廖耀湘接着轻声说道:“我还记得您和朱德元帅、邓颖超师母给戴安澜将军送的挽联。”
  “太有意义了。”周恩来望着廖耀湘,微微点点头,“请你接着背给大家听听。”
  “好!”廖耀湘清了清嗓子,接着轻声背诵起来:
  海鸥将军 千古
  黄埔之英 民族之雄
  周恩来 敬挽
  海鸥师长 千古
  将略冠军门,日寇几回遭重创
  英魂羁缅境,国人无处不哀思
  朱德 彭德怀 敬挽
  海鸥将军 千古
  气壮山河
  邓颖超 敬挽
  室内一片静谧。周恩来沉思地望了望室内的人们,深沉而庄重地说:“实际上,这就是我们中国共产党人对由国民党军队组成的中国远征军的看法和评价。”说完,他意味深长地望着身边的廖耀湘。廖耀湘微微地低着头,没有说话。周总理一双手轻轻地搭在廖耀湘的肩上,说:“听说,你在管理所写材料时说,将这一段经历省去没有写?”
  “我紧跟蒋介石,拼命打内战,是人民的罪人。”廖耀湘诚挚地说。
  周总理摆了摆手,说:“陈明仁将军第一次在北京见到毛主席时,提起自己当年在四平之战中对人民犯下的罪过,毛主席说:‘这是两军相战,各为其主嘛’!而且,对一个人说来,功就是功,过就是过,不能因为功而掩饰过,也不能因为过掩饰功。这就叫实事求是,这就叫历史唯物主义。”顿了顿,周总理提高了声音,面对全体在座的特赦人员说,“我看是不是这样,请在座的诸位今后将自己的经历如实地写出来。实事求是,功过分明,功不浮夸,过不遮掩。这样写出来的史料,一定是对后代有着重要意义的宝贵史料,也一定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宝贵史料。”
  “对,我同意恩来的意见。”在旁一直没有说话的邓颖超微笑着对大家说:“这也是我们请你们来家小聚的一个重要原因。现在有些人写史料,写一个人坏,就坏得透顶,没有一点好处,没有为人民做过一点好事;好就好到天上去了,什么缺点错误也没有,是一个十全十美,彻里彻外,彻头彻尾的好人。实际上,这两种人世界上都是不存在的。任何人都是一分为二,有其优点也有其缺点的。我看大家就本着这种实事求是、一分为二的精神来写自己,写他人,写历史,为人民和国家保存一份珍贵的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史料,怎样?”
  “还有,”周恩来总理亲切地望着廖耀湘,“你和我有一段共同的相似的经历。”
  “啊!”廖耀湘微微有点吃惊。心想:我怎么会和总理有一段共同的相似的经历?
  “你在法国留过学,我也在法国留过学。”周恩来总理笑着说。
  “啊!”廖耀湘张大着嘴,感叹于周恩来总理在这种场合提起这件事。
  “这样说来,我们就是同学啦!哈!哈!”周总理哈哈大笑,伸过手来,“老同学,我们再次握握手吧!”
  一股暖流,流过廖耀湘的全身。
  “在法国,”周恩来接着说,“我们的生活可艰苦啊!我1920年10月7日乘法国邮船波尔多斯号前往法国,12日到达法国南部著名的港口马赛,接着转换火车到巴黎,一到巴黎第一个问题就是吃饭问题。战后的法国,工厂倒闭,经济萧条,找一份工作很不容易。就只能在工地上干零活,搬运东西,清扫市场,装卸货物,就这样,也很难维持生活和求学两方面的需要。最后只能去收集垃圾,擦皮鞋,剥土豆皮。”顿了顿,周恩来问道,“不知道你在法国的留学生活过得怎样?”
  “比你要稍微好一些,”廖耀湘如实回答,“不过,我们的军事训练却很苦,按照拿破仑那一套,完全过的是‘铁’与‘血’的生活。”
  “据说,”周恩来微微一笑,“是蒋介石亲自批准你到法国留学的?”
  “是的,”廖耀湘惊异于周恩来总理对自已如此了解,“留法初选,因为个子太矮,我被淘汰。但我在黄埔军校成绩出众,蒋介石力排众议,坚持送我留法。”
  “蒋介石这个人很复杂。”周恩来总理陷入沉思。良久,周恩来总理接着说道:“我个人和他接触几十年,起伏跌宕,恩怨兼有。他常对人说:‘周恩来在西安事变中救了我一命。其实,那是出于民族大义,并非出于个人恩怨。从历史的角度,这个人是值得写一写的,也应当写一写的。真的,你能不能将你与蒋介石这段错综复杂恩怨相织的历史写一写,用以存史资政教育后代?”
  “可以。”廖耀湘爽快地回答道:“只是书名叫什么好呢?”
  “就叫《蒋介石与廖耀湘》吧。”周恩来总理微微一笑。
  “行!”廖耀湘双脚一并,像战场上接受任务一样,向周恩来行了一个军礼,“我自己写不了,就请人代写。总之,总理交给的这个任务一定要完成。”
  “军中无戏言啊!”邓颖超望着廖耀湘笑着说。
  “太好了,师母!”廖耀湘眼中亮着泪花,深深被两位共产党前辈实事求是的精神感动了,“我一定将《蒋介石与廖耀湘》写好,或者请人写好。”
  “唯楚有才,名副其实。”周总理热情地向廖耀湘伸出双手,“蔡锷将军的老乡,我们就这样一言为定了!”
  “廖耀湘将军,这可是恩来同志对你最大的期望啊!”邓颖超再次郑重地加了一句。
  
  第九章 走向新生
  
  特赦人员特赦以后,要到农村劳动一年,主要是要让他们和劳动人民生活在一起,了解劳动人民的生活和疾苦。而这一课,正是这些特赦人员所缺少的。
  廖耀湘和他的伙伴,坐着马车,带着行李,一路哼着各自家乡的调儿,向东郊的红星人民公社奔去。
  杜建时是天津杨村人,由于是北方人,马车就由他赶着。
  “驾!吁!”马车在杜建时的吆喝声中,欢快地向前飞奔着。
  “车儿赶得不错呀!际平。”廖耀湘由衷地赞扬杜建时赶车的“车技”。
  “这都是在秦城农场和功德林学的呀!”杜建时谦和地说,“你也在秦城农场和功德林学了不少东西呀!建楚。”
  “可不。”廖耀湘点点头,“我可跟你不一样,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弟,可这一上学,一打仗,将农事可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看,像我们这样的人,到农村劳动一年半载,还真有必要呢!”
  “所以,”杜建时一挥手中的鞭子,“这次我下去,什么农活都想学学。”
  “好,际平,在功德林,你我在同一个劳动小组,现在又到同一个公社劳动,我们俩就在劳动中比试比试吧!”廖耀湘一卷衣袖,在杜建时眼前一晃。
  “可以呀!建楚,”杜建时打了一个响鞭,哈哈一笑,说,“是骡子是马,就得蹓蹓看了。”
  “行,那就也让我也来赶赶车吧!”廖耀湘从杜建时夺过鞭子,一个响鞭,一声吆喝,像一个老车把式一样,将马车赶得飞一样地向前奔去……
  廖耀湘和杜建时,同时被安排在果树队劳动。
  一排排整齐的苹果树,一行行长长的葡萄架,一座座矮矮的苗圃,又展现在廖耀湘面前。对于眼前的这一切,他太熟悉了。在功德林,在秦城农场,他以一个战犯的身份,与它们打了多年交道。现在,又与它们相逢了,不过,现在相逢的心情,与以前就完全不一样了。
  现在,他是以主人的身份,与这些昔日的“朋友”打交道了。
  他长长地舒畅地呼吸了一下果园的新鲜空气,拿起剪刀,开始熟练地剪起枝来。
  一个老果农来到他的身边,默默地看着他剪枝,没有说一句话。一直到他将整个果树的枝剪完,老果农才像一位老理发师理完一位顾客的发后上下左右打量顾客的头一样,前后左右察看了整个果树,最后说了句:“剪得不错呀!像个老把式呢!”
  廖耀湘赧然一笑,说:“差得远呢!老师傅,以后您还得多教教我啊!”
  “教什么啊!”老果农一挥手,“咱互相学习吧!”
  “老师傅,您老也来看看我剪得怎么样呀?”正在一旁剪枝的杜建时请求道。
  “好,”老果农点点头,仔细地检查着杜建时修剪的果树。“也剪得不错呀!原来你们都是些老把式啊!”
  “老师傅过奖了!原来我们都是些拿枪杆子的呢!”杜建明老实承认道。
  “拿枪杆子的?”老果农上下打量一下杜建时,“拿枪杆子的和我们果农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啊?老大爷!”廖耀湘饶有兴趣地问。
  “我们这些果农,都是些老老实实的农民。而你们这些拿枪杆子的呢,”老果农望了望身前的廖耀湘和杜建时,当时领导上并没有向当地农民公布他们的身份,只说是下放来劳动的干部,“你们这些拿枪杆子的啊!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人。”
  “哪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呢?”廖耀湘认真地问。
  他很想知道一个农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同志,”果农再次上下打量一下廖耀湘和杜建时,“你们是下放干部,是我们自己拿枪杆子的人,我就向你们说实话吧!这拿枪杆子的人呀!一些是国民党拿枪杆子的人,这些拿枪杆子的人呀,可是坏透了,是世界上最坏的人,你们看看我这胳膊。”老果农捋起袖子,胳膊上一道深深的伤疤展现在廖耀湘和杜建时面前,“当时,我家在天津郊区,解放军攻打天津,天津陈长捷的军队抓着我去替他们修碉堡,我不去,他们就用枪托将我狠狠往死里砸,砸得我血肉模糊,差点儿去见了阎王。要不是赶来的解放军将我救起,在解放军的医院里整整住了3个月,我早就没命啦!同志,你们说说,这拿枪杆子的,不是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吗?”
  廖耀湘和杜建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时,他们才深切地直觉地感觉到:国民党为什么失败,共产党为什么胜利。
  廖耀湘正在葡萄园松土,生产队队长走来告诉他:“办公室有你的电话。”
  廖耀湘赶忙放下手中的活,匆匆向办公室走去。他拿起电话,一个如此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建楚,你好啊!”
  啊!是老上级杜聿明打来的电话。
  “你好啊!光亭!”廖耀湘的手在裤腿上兴奋地擦着。
  “今天,我和一些老朋友一起来看你!”
  “太好啦!什么时候来?”
  “马上就到!”
  廖耀湘向队长请了假,换好衣服,在宿舍门口等着客人的到来。
  看到欢笑着远远走来的客人,不禁使廖耀湘大吃一惊:他们中间,不仅有自己的老上级杜聿明,老朋友宋希濂、郑庭芨,还有两鬓斑白的张治中、傅作义,统战部副部长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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