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3期

蒋介石与廖耀湘

作者:严 农




  我并没有为党为人民做什么事,而党和人民却给我这么崇高的荣誉,这是我深感愧疚的,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愧疚,这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愧疚。
  但同时,我也把这当成党和人民对我的一种鞭策和期望,希望我能更多地为人民做一点事。
  我个人复杂的经历,人生道路上的坎坷路程,在功德林和特赦以后的学习与改造,使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人类的归宿是从社会主义过渡到共产主义。
  我在法国留学时,思想是倾向共产主义的。回国以后,我到处找党的关系,可惜没有找到。
  现在,我郑重地向您们提出:我决心加入中国共产党,并请求您们做我的入党介绍人。
  恳盼复信。
   恭祝
  政祺!
  廖耀湘
  1964年11月15日
  
  周总理接到廖耀湘这封信以后,深为感动。高兴地对邓颖超说:“廖耀湘从一个战犯到提出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这是一件很不简单的事,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这说明我们改造战犯政策的成功,也是我们党的统战政策的胜利。我准备亲自给他回一封信。”说完,将廖耀湘的信郑重地装进他的一个专用的重要文件袋里。接着问道:“廖耀湘重新组织家庭了吗?”邓颖超答道:“廖耀湘的夫人叫黄伯溶。”总理说:“这个我知道,是黄兴的侄女,现在在美国,我问的是他现在重新组织家庭了没有?”邓颖超说:“已经重新组织了家庭,和北京一所中学的一个姓张的中学教师结了婚。听说婚后生活得还好。”周恩来说:“这就好。对廖耀湘这样的人,无论在政治上和生活上,我们都要多多关心啊。”邓颖超点点头,说:“我会注意的。”
  廖耀湘驾着搏击之舟,在周恩来总理的关怀下,刚好在正确的航道上启航,一起意想不到的风暴,将这搏击之舟转入了一场任何高明的舵手也抗拒不了的狂风暴雨之中。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文化大革命对于全中国人民说来,是一场浩劫和灾难;对于文史专员说来,则是一场更大的浩劫和灾难,因为他们是清一色的国民党伪满政府的“残渣余孽”,蒋介石的“孝子贤孙”,凶恶的“阶级敌人”,属于不折不扣、地地道道货真价实的“牛鬼蛇神”,是首当其冲的横扫对象。
  乌云低垂,寒风呼啸。政协机关后院的大殿内,贴满了杀气腾腾的大字板。大殿装不下了,便在后院搭起了席棚,席棚上贴出了更多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字板。大字报的主攻方向,正好是全国政协文史专员。其中一些大字报射出“重磅炮弹”———对文史委编辑《文史资料选辑》中的一些“牛鬼蛇神”写的文章,指名道姓声势浩大地进行无情的批判。学校里和社会上的“红卫兵”、“造反派”在政协的大厅里、走廊上乃至“当权派”的办公室都贴上大字板,指责和批判政协是“牛鬼蛇神”的“保护伞”、“防空洞”。
  申伯纯,这个平时和文专员亲密无间的文史委副主任,便成了“牛鬼蛇神”的“总头头”。揭发批判申伯纯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贴满了政协机关的各个角落和申伯纯的办公室。
  一天,廖耀湘正在自己的办公室紧张地看着当天的报纸,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气势汹汹的声音:“廖耀湘,到办公室去开会,有要事传达。”廖耀湘立即放下手中的报纸,心情极为紧张地向办公室走去。
  一个由造反派上来的年轻的副秘书长,右手戴着一个“红卫兵”袖章,左手拿着一叠传单,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横眉怒目地端坐在长方形会议桌的一头。廖耀湘他们低着头走进来,他连瞥也没瞥一眼。待文史专员全部到齐了,他重重地咳嗽一声,恶狠狠地大声宣布道:“现在,我代表政协机关造反派总部郑重向你们宣布三条命令:第一条,从今天起,全体文史专员和政协机关的职工、干部一道,参加政协机关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第二条,现在,机关革命群众和造反派对文史工作领导人申伯纯和他主编出版的《文史资料选辑》意见很大,大字报已揭露出了很多极为严重的问题,他已正式被停职反省,不能参加文化革命,他是你们的头头,你们一定要大力进行揭发;第三条,运动期间,不许你们乱说乱动。宣布完毕,全体去看大字报。”
  全体文史专员们个个心惊肉跳,他们被一个戴红卫兵袖章的造反派领着到后院看大字报。
  使廖耀湘大吃一惊的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没有一张不说《文史资料选辑》是美化“帝王将相”、美化国民党蒋介石、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指责和批判申伯纯一贯包庇“国民党残渣余孽”,纵容“蒋介石的孝子贤孙”,是重用“牛鬼蛇神”的大“牛鬼蛇神”、“大右派”、“老右派”,是“地地道道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廖耀湘按照自己的习惯,十分认真地仔细看着每一张大字报,有的还做了记录。别的大字报的内容,他不清楚,也不愿多说,更不敢多说。但对于批判《文史资料选辑》和批判申伯纯这些气势汹汹的大字报,他是清楚的,也是很有发言权的。他认为,这都是一些不实事求是和无限上纲的大字报,和周恩来总理的看法和指示完全是背道而驰的。
  那么,为什么会让这些东西铺天盖地向他们扑来呢?
  他本能地预感到:一场空前的灾难,将降临到他们这些“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蒋介石的孝子贤孙”、“牛鬼蛇神”和申伯纯的头上了。
  果然,不几天,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向他们这些“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蒋介石的孝子贤孙”,万恶不赦的“牛鬼蛇神”猛烈袭来。
  第一次向他们宣布三项“命令”的那个不可一世的造反派头头,派红卫兵到文史办公室查封了全部文史稿件,并严厉宣布:“从即日起,所有文史专员不再办公,停止写文史稿件,全部集中学习文化大革命文件,交代揭发问题。”
  一天,文史专员们正集中在一个办公室里诚惶诚恐地进行“学习”,门被“啪”地一声踢开,一个戴着红卫兵袖章的造反派在门外吼道:“停止学习,马上到三楼会议室参加批判申伯纯的大会。”
  两鬓斑白的文史专员们,低着头向三楼会议室走去。申伯纯低着头站在讲台旁边,一边一个红卫兵夹着他的胳膊,将他的头往下按着。
  廖耀湘一行进去了,会场上便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吼声:
  “打倒‘牛鬼蛇神’的保护伞申伯纯!”
  “斗臭蒋介石的孝子贤孙申伯纯!”
  “申伯纯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一个造反派走上前台,抓起申伯纯的头发,厉声问道:“申伯纯,你这国民党的狗奴才,蒋介石的孝子贤孙,你为什么要组织这些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蒋介石的孝子贤孙写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文章?”
  申伯纯拨开造反派的手,昂起头说:“这是组织上的决定,是存史、资政、育人的需要。”
  “胡说,什么组织上的决定?这是刘少奇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决定。”
  “这是根据周恩来总理的建议做出的决定。”
  “申伯纯,你不要拿周恩来总理来做挡箭牌。”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申伯纯的脸上,鲜血从他嘴角慢慢地流出来。
  看着申伯纯嘴角流出殷红的鲜血,廖耀湘真想像在战场上一样冲上前去,大吼一声:“住手!”
  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紧咬着牙,不断地对自己说着:“冷静!冷静!”
  他知道:这样冲上去,只能是另一个“辽西战役”。
  “打倒申伯纯!”
  会场上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廖耀湘没有举手,更没有跟着喊口号。
  造反派发现了,凶狠狠地走到廖耀湘身边,大声喝道:“廖耀湘,你为什么不喊口号?”
  廖耀湘望了望鲜血直流的申伯纯,望了望身前的红卫兵,没有吱声。
  “斗臭申伯纯!”廖耀湘慢吞吞地举起右手,仍然没有喊口号。
  造反派扬起手,正准备猛力向廖耀湘脸上搧去。
  一个猛烈的惊天动地地喊声震动了全场:“不准打人!”
  是申伯纯。
  廖耀湘的眼睛润湿了。
  “回去揭发你们的祖师爷申伯纯!”造反派命令着。
  揭发会上,廖耀湘一言不发。“廖耀湘,你为什么不揭发?”造反派对廖耀湘吼道。
  廖耀湘沉默不语。“说!”造反派将廖耀湘拉着站了起来!“我不了解情况!”廖耀湘淡淡地望了造反派一眼。“不了解情况也要说!”造反派怒不可遏。
  “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廖耀湘掏出《毛主席语录》:“‘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这、这……”造反派语塞。
  廖耀湘立即被叫到造反派总部,造反派“司令”拍桌打椅:“廖耀湘,你这个蒋介石的忠实走狗!造反派总部向你提出严正警告!勒令:从即日起,不准你参加机关运动,停止学习文件,打扫厕所,工资扣减30元!”
  廖耀湘反而冷静下来,望着身前暴跳如雷的造反派,不知怎的,这时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校长,在东北全部失守前,一次找他谈话,神态正是这样的。他想:一个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丧失信心的人,大概都是这样吧!
  “贵总部的勒令,何时执行?”廖耀湘的声音中甚至带点柔和。
  “马上!”“司令”大手一挥。
  “扫帚呢?”廖耀湘淡淡一笑。
  “你,你……”“司令”气得两眼翻白。
  扣减工资,波及到每一个文史专员;打扫厕所,成了每一个文史专员的“专利”。每次去领工资,都要听到造反派的叫骂……
  廖耀湘彻夜不眠,这样下去,会使共产党的威信受到很大损失的,特别是在台湾和海外,会给党和国家带来无可估量的负面影响!刻不容缓,应当马上制止!怎么办?
  他想到了周总理。他深信,周总理无论如何是不会让这些造反派这样做的。
  “给周总理写信,向周总理反映情况!”他自言自语坚定地说。
  信纸铺开,廖耀湘义无反顾地给周总理写了下面一封紧急信件:
  
  敬爱的周总理:
  您好!很久没有见到您了,甚为想念!
  现在,全国上下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于这次运动,虽然由于我们水平有限,有些地方还不很理解,但我们全体文史专员是衷心拥护的。但是,运动中的一些过火的行动,出于对党和人民的事业负责,我认为,我应当如实向您反映。
  我们的文史委员会副主任申伯纯同志,您是非常了解的。他与您一道参与和平解决西安事变,在您的领导下,长期在各条战线勤恳工作,对我们这些统战对象,按照党的统战政策,更是关怀备至。他的心目中只有他人,唯独没有自己,是一位忠实耿直的好同志,从他身上,我们全体文史专员看到了共产党员的光辉形象,看到了共产党的光明磊落和大公无私。可就是这样一位善良正直的老同志,现在正在遭受到残酷斗争,被打得遍体鳞伤,我们为此感到非常难过和痛心,但又无能为力,您能否伸出援助之手,解他于危难和倒悬之中。
  对于我们这些文史专员,政协造反派也采取了十分过火的行动。我们过去对人民犯下了重大罪行,这是历史事实,我们也全部做了交待,党也给我们做了实事求是的结论,并执行了既往不咎的正确政策。可政协这些造反派却仍揪住这些不放,要我们整天无休止地写交待、陪斗,要我们扫厕所,并扣减了我们的工资。我认为,政协造反派这样做,是不符合党的统战政策的。更重要的是,这样做会给党的威信造成很大的损失,特别是在台湾和海外,会给党和国家带来无可估量的负面影响。因而,我鼓起最大勇气,给您写了这封信。请您在百忙中,出面过问一下这些事,我们将万分感谢!
  请代问邓颖超同志好!
   恭祝
  政祺!
   廖耀湘敬上
  9月30日
  
  廖耀湘将信用挂号寄了出去。
  信寄出去以后,廖耀湘潮水般翻腾的心反而平静下来。
  他知道,这封信如果落到造反派手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后果。但是,他像一位出征一场恶战前的将军,做好了一切最坏的准备,甚至战死沙场的准备。
  廖耀湘在难熬中等待着。等啊!等啊!周恩来总理的指示终于下来:“政协诸位领导:文史专员是我们不可多得的重要的财富,应当作为重点保护对象进行特殊保护。建议将他们搬到离政协机关较远的地方去居住。对已扣的工资,应当全部补发给他们。”
  同情文史专员的政协领导,立即将周恩来总理的指示传达给全体文史专员。文史专员听着周恩来总理的指示,不敢鼓掌,但眼中却溢满了泪水。
  接到周总理的指示,又不敢大声传达,一位好心聪明的政协领导,在政协大院门口贴了一张告示:“此院已经检查,以后不要再来破四旧。”此招果然灵验,从此再也没有造反派来折腾。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周恩来总理的批示,就这样在政协机关“落实”了。
  从此,廖耀湘便住在远离政协机关的“新屋”闭门读书。
  但“新屋”并不是“世外桃源”,外面的恶讯,仍然不断传来:杜聿明、宋希濂、郑庭芨先后被抄家,在第五军共过事的好友刘宗藩被整死……
  这一切的一切,使廖耀湘无法理解,也无不给他以深深的刺激。
  他的身体终于垮下来了,严重的心脏病时时发作,救急含片一时也离不开上衣口袋。
  1968年12月2日,廖耀湘想再给周总理写一封信,谈谈自己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谈谈文史专员现在艰难的处境。他决定到外面走走,一边散步,一边构思这封信的内容。刚走到门口,胸中一阵剧痛向他袭来,他“哗”地一声,倒在地下,邻居发现后,从他身上搜出救急含片,塞进口里,抬到床上,进行抢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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