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上海的街头,即便是这闹市的中心,到了这季节也萧瑟了许多。寒流来了,行道树一批一批地落着叶子,飘下来绿的,转眼间便黄了,踩上去,“枯嗞枯嗞”响。像东家家那两个小的,专爱捡枯黄的树叶踩,踩响一个就高兴地跳起来。街头在这欢喜的叫声中逐渐荒凉下去。阳光变得苍白,惨淡。行人少了,要是有,也是在匆匆地赶路。商店,依然开门,生意却清淡了一些。店员们袖着手,怕冷地轻轻跺脚,在柜台里走来走去。富萍最爱的布店,布匹的颜色似也暗淡了一些,多是做冬装的灰,蓝,黑,质地厚重的呢料。富萍替奶奶买东西,从街上走过,感受到这寥落的气氛,也觉得是到回去的时候了。她怎么办呢?可能是她多心,她感觉东家的师母对她,也不像以前那么热情。近来,师母回到原先的机关工作,每天回家,在一张桌上吃饭。吃饭时,师母不如以前那样关照她。富萍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看起来,奶奶这边开始着手准备富萍回去了。她给富萍买了一件红绸棉袄,中式装袖,是上海新近流行的样式。奶奶让富萍试穿,富萍不肯,让奶奶放着。奶奶给富萍剪了一段银灰舍味呢,要带她去做一条西式裤,富萍不去,说等等再说。奶奶又给富萍买了绸被面,枕套,羊毛毯,富萍看都不看一眼。奶奶无奈,流下了眼泪,说:富萍,你是嫌弃孙子了吗?富萍性子硬,就见不得别人软,又是长两辈的奶奶,带着哀告。她说:不是。奶奶就说:那你为什么不喜欢奶奶给你的东西?富萍说:我还小。说出这话,她觉着自己的眼泪也要流下来了。奶奶止了眼泪,叹一口气,换了冷静的口气:你还是有些嫌孙子,嫌孙子弟妹多,拖累大,说是进门当家,这又不是个什么好家,是个破家,当还不如不当。你还嫌孙子太老实,太听话,是个孝子,只怕要向着公婆多几分。富萍听得不由呆了,想奶奶看得真清楚。其实,谁又看不清楚呢?明摆着的事情。她以为自己的心思有多深,不过是三言两语便挑明了的。奶奶最后说道:我是为孙子抱屈,他是叫他这个家埋没了,单凭他的人品,就不定非找你富萍了。这又是一句挑明的事实,富萍当然不会不懂,可由奶奶直接说出来,到底受不了。她包了一眶眼泪,说:当初又不是我找你们!
富萍和奶奶生了隙。她还感觉到吕凤仙看她的眼光里,有着“配不上孙子”的意思。另外,东家的那个大的,有一日突然和奶奶说:你们害了孙子。两个小的也跟着奶奶,叫“孙子”“孙子”的。大的说:孙子的前途叫你们断送了。富萍也把这话听进去了。隔壁的那些阿婆阿姨们,带了更加严厉的表情审视富萍。富萍感觉到了自己的孤立,她晓得人们其实是看不起她的。她有时天黑以后,走到前弄堂,女中的篱笆墙面前。天冷了,操场上很少人,女生们爱来的角落里也没了人,静悄悄的。她没有听到任何声息,便又折了回来。她走到弄口,站了一会,选择一个方向,走了去。商店大多已经打烊,橱窗里的日光灯还亮着,惨白地照着面前的地砖。倒有一些小店,还开张,一盏四十支光的电灯,垂挂着,有着些温暖的人气。她沿了马路走去,无意中拐过街角,马路变得窄小,而且昏暗。走着走着,她想起来,她曾经来过这条马路,是去陶雪萍的家。陶雪萍去了新疆。现在,这个城市里,她一个熟人也没有了。她正走着,身边小弄口里忽地蹿出一个人,叫她道:阿妹,停一停!她一惊,那人已经来到跟前,觍着一张脸。看上去,很年轻,却相当油滑,一口白牙在暗光下闪烁。她绕过去,加快脚步。那人并不追逐,只是很遗憾地在身后叫:阿妹不要怕嘛!富萍怎能不怕?她索索地抖着,走出这条阴晦的小马路,走上略微明亮的大街,往回走去。她喘息未定地进了后门,厨房里聚了大人小孩,听奶奶讲鬼故事。奶奶脚边放了一篮洗净的豇豆,正用针和线将豇豆串起来,晒干了好煮红烧肉。串好的豇豆一圈圈盘在扁筐里。小孩子们抢着帮奶奶递豇豆,一边被奶奶的描述吓得惊呼。没有人注意富萍进来,更没人注意她惊怵的脸色。富萍走进房间,东家师母在小房间里,大房间黑着。她没开灯,其实也不顶黑,有微明的光照进来,照着地板上的木纹。富萍坐在床沿上,心跳得很快,气喘得又快又急,久久平息不了。最后,她想:你们要我走,我偏不走!
奶奶不是个有城府的人,心里的不高兴挂在了脸上。富萍呢?更是个性子硬的人,奶奶不和她说话,她也不会找话和奶奶说。奶奶不派给她活做,她也不会自己去要求做点什么。于是,她成日不说话,也没事做。因有了上回受惊吓的经历,她也不敢随便到马路上去走了。她坐在小板凳上,本来就生得木,这样不说话,不做事,更变呆了。小孩子就在她跟前玩那种游戏,一群孩子一边跳一边唱: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唱到“动”这个字,便刹住动作,千奇百怪地定在那里。小孩子都是墙倒众人推的“众人”的角色,见谁倒霉,就跟着起哄。有的孩子还将最后那个“不许动”的动作,定格在富萍的脸面前。而她一点不躲闪,好像看不见。尤其是东家家里的一大一小,看出奶奶在冷落她,吃饭时,就热烈地与奶奶攀谈,疯笑,衬托出富萍的寂寞。奶奶嘴上与她们搭讪,却是心不在焉,不时从眼角偷看富萍。富萍低了头划饭,把饭划成半堵墙似的陡,还一径地往里掏。奶奶终于忍不住,搛过去一筷菜,斥道:作兴这么划饭吗?掏空米囤子!要换个人,就能听出奶奶和解的意思了,可富萍的性子,给她个台阶也不下的。所以,就不回答,头都不抬,依旧划饭。
奶奶逐渐变得抑郁起来,时常流着眼泪,而且易怒得很,和两个小的斗嘴,也会认真动气。吕凤仙劝她,她就说:我对不起孙子,孙子要怪我了。富萍听不得这话,一听就要跑出去,顾不得马路上的险恶。她气鼓鼓地走在马路上,心里说:光天化日的,不相信有谁能吃我!那一回可怕的遭遇,隔开了些时间,变得不那么真实了。再讲真是光天化日的,能有什么呢?富萍倒因为那一次的经验,变得胆壮了。于是,她开始往外跑了。早上跑出去,中午,甚至傍晚才回来。谁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做些什么。最晚的一次,她回来时,家家都已经吃过晚饭了。奶奶等她进门,就流着眼泪说:富萍,我真不敢留你了,你还是回家去吧!富萍不回答,但奶奶的忧伤还是叫她心软了。她走过去,接过奶奶手里洗着的碗,低头洗了起来。奶奶干脆就双手掩面,大声地抽泣起来。憋了一时,富萍齆着鼻子说了声:我回家去。奶奶的抽泣慢慢低下去,最后停止了。
接下来的日子相安无事,富萍看起来是收心了。她看过奶奶替她买的东西,一件一件收好。又让奶奶陪着,去裁缝铺做了料子西裤。回来,经过那家布店,奶奶带她走进去,叫她挑自己喜爱的花布。富萍的目光流连在那一匹匹的花布上,神情变得有些怅然。她挑了许久,才挑定了两段。看那店员从货架上拖出来,摔在柜台上,抻着手臂扯布,布匹在台面上“啪啪”地翻着身。然后,剪刀剪开,“哧啦”地扯开,算盘珠子便清脆地响起了。钱款和票据夹在铁丝上,“刷,刷”地来回一趟,买卖做成了。奶奶又剪了两双鞋面布,吩咐富萍给孙子做两双鞋。富萍竟也没有回绝。祖孙俩拿着新买的东西,慢慢往家走。街面上比前阵子倒活跃了些,性子急的人开始办年货了。熏腊店挂出了火腿,腊肉,咸蹄髈,炒货干货也上了柜。大人带了小孩买新年穿的鞋袜。棉花店的生意热起来了,多是年里办事的新人在添置被褥。树叶子落尽了,天空显得开阔了一些,也清澈了许多。电车的电线从天空中拉过去,有一股疏朗和流畅的节奏。沿街的住户,有几家爬在窗台上擦玻璃窗。下午的太阳光打在玻璃窗上,窗又一摇一摇的,光便一闪一闪,有几下闪得特别耀眼。奶奶嘱咐富萍,回去后,和她婆婆说,乡下有人来,带一个猪腿,两只母鸡,东家师母早已经说过了。富萍便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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