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回到宁波,太太将儿子安置在媳妇房中。以她看人的眼光,她知道媳妇是个清心寡欲的女人,不会让儿子伤身。再则,儿子已经这样了,就让他享些天伦之乐吧!这是他们夫妻聚首最长的一次,相当几年里加起来的天数。因怕孙子受传染,太太只许小孩子站在房门口,和他们的父亲见面。房门口上了半截的栅栏,五个孩子挤在栅栏后面,媳妇蹲在床里,扶起男人的上半身,点给他看:那瘦的,像他的,是大的;那矮胖的,是二的;不老实,老要动手欺别人的,则是三的;以下是四的,五的。男人说不出话,很吃力地微笑。点过一遍,全身上下已出了一身虚汗。一早一晚,太太都让孩子到栅栏后面站一站,媳妇则在枕边,大的,二的,数一遍,顺便说出他们一些淘气的故事。他们夫妻俩本是生分的,媳妇也是个不会来事的人,可做娘的说到孩子,难免就有些饶舌,絮絮叨叨的。男人很安静地听,涣散的目光此时聚了起来,显出专注的样子。这样,五六天过去,病人的精神倒矍铄了一些,扶他坐起时,身子也不那么沉了。全家上下竟都生出了一点指望。可是,事态已经无法阻止,他还是颓败下来。最后的十多天里,已经扶他不起,他侧卧枕上,眼睛对着栅栏后边五个孩子。这个生性柔弱的男人,特别悯怜弱小,可他却无法抚育他们了。
儿子死了,太太没再哭,她一夜一夜地不睡,吸烟,烟蒂扔了一地。儿子还没有出七,太太就做起了高利贷。后来,她被乡人们咒骂“伤阴骘”,就出于这。其时,日本人占领了上海、南京、杭州,水陆路都不通畅,银行、钱庄变通就不灵了。一些小本生意的店家要掉头寸,难民要生活用费,还有寡妇失业,家有急难事的,市面上很缺现钱。太太却有。丈夫给她留了一笔,儿子留下一笔,还有月月寄来攒下的,媳妇带过来的嫁妆,虽是小家小户,可因是高嫁,生怕女儿受委屈,所以尽心尽力,媳妇进门后,就交了婆婆。花销是有的,可是太太样样克紧,还是进账多,出账少。这时候,太太就活络了。太太早年读过两年私塾,学来的字正够写借据。借据按着时间先后,收在梳妆桌镜子底下,放桂花油的小抽屉里。不用看,太太心里一清二楚。日子一到,她在家等半日,还钱的不来,中午时,她梳好了头,换一件干净衣服,就上门去了。给他下半天去筹钱,晚上无论如何都要平账。要是求她宽限几日,她就说:我一个女人家,两代寡妇,五个黄口小儿,吃一份老本,怎么宽限?人们却并不把她当女人,觉得她比男人还狠。要是再看不到钱,她就带了香香去翻店搜屋,略有像样点的东西就带走。她是连吃饭人的锅都敢端走的。香香这丫头,跟她多年,也练就了铁石心肠,一点不手软。太太一声令下,她拿起就走,有太太看不见的,还提醒着。她终身未嫁,一直跟着太太,是这家的功臣。家中的孙辈称她香伯伯,曾孙辈称香外公。可到底没有太太命硬,走在了太太前面。
几年下来,太太彻底坏了名声,连阿娘的娘家都不敢同女儿来往了。小孩子走在路上,会给人扔石子,绊跤。门上,经常被张了下流的帖子。有一日夜里,有人摸到太太的房前,对了窗户放了一鸟铳火药。这一下,把太太惊得不小,她没想到,乡人们与她结的怨,会这么大。她心里不服:我帮你们解难,当是你们的恩人!人穷极了,真是没有道理讲了。此时,日本人已经投降,大孩子也到了当年他父亲出去学生意的年龄,于是太太就做出了决定,举家迁往上海。太太向来是个说做就做的人,这么想定,立即收讨债务,变卖房产,打包装箱。一周之后,就登上了去上海的轮船。
到了上海,太太通过一个发迹的宁波人关系,在新闸路顶下一幢石库门房子,做起了二房东。照理说,做二房东是可以坐吃了,但太太却不肯。她给大孙子找了家浙江人开的商店做学徒。因二孙子比较有脑子,又听说做古董有前途,就找关系想送他到广东路古董行做打杂伙计。可二孙子却不像大孙子那么好说话,他硬是要读书。又是不吃饭,又是剪破手指头写血字据:二十年后定归还祖母学费,膳食费!闹得不可开交。太太看这是个有性子的孩子,就依了他。可不是嘛!还是依他依对了。后来他一直读上去,读的是机械,在大隆机器厂做了工程师。太太、阿娘就是跟了他生活,享他的福。有了二的这一闹,底下几个,太太也不便管,不想管了,要不说她厚此薄彼呢!到了孙辈身上,太太到底手软了些。再说,太太是个识时务的人,这时代,又是在上海,小孩子都兴受教育,她就让他们受教育吧!她自己,还不想闲着,装了架电话机,跟着一个金号交易所的同乡,炒起了黄金。后来,在金圆券的兑进兑出之中,赚来的钱全赔了进去,可比起别的小户散户的倾家荡产,她亦可算做是赚了。其时,也到了一九四九年,太太已经六十五岁,算算看,手里的积蓄足够用到孙子们出道赡养她了,这才歇下来。这就是太太的一生。跟她一辈子的心腹香香对太太说:老太太是威风凛凛的一世人生。太太谦虚道:你忘了我在静安寺路的那一场哭?香香说:那是金刚落泪。太太就扁了扁嘴。
来吊太太丧的人很多。自家的子孙一帮,远些的亲戚一帮。同乡再一帮。房里通是邦硬响亮的宁波话。房间里挤不下,就散在外面。曾孙们腰里系着白麻布,头上的孝帽顶缀着红结子,在弄堂里奔跑,点炮仗。吃饭要分几拨,小孩子专在弄堂里开一桌,由富萍照应。幸好有备着的年货,要不,临时去买也供不及的。人们都说太太的福气好,走在热火火的迎财神的时辰里,什么都不缺。虽然人已经送去殡葬馆了,但家里还是依旧例守灵。小孩子都驱回家睡觉,留下孙子们守夜,围了八仙桌打扑克。阿娘为他们做夜宵,前半夜一餐,后半夜一餐。后半夜这一餐,一个个就瞌 懵懂,汤圆都要送进鼻子去了,扑克牌也撒了一地。阿娘把五个又长又大的儿子搬上床,横七竖八的,自己坐着看,越看越喜欢。他们小时候的模样历历在了眼前,一岁一岁地长大,长到了现在这样,过去的日月也跟着在眼前走一遍。这都是太太打下的天下啊!天一点一点亮起来,隔壁的门响了。过一会儿,自家的门也响了,富萍探进头来问:今天做些什么?
大殓这一日,阿娘家做了三大锅豆腐羹,邻居们都来讨豆腐羹吃,要分享太太的福气和寿数。人来人往,热闹得不行,阿娘家的门槛都要踏平了。富萍在灶间里舀豆腐羹分给孩子们。后弄堂里在放炮仗,一个高升蹿上去,爆成几瓣下来,还有那种喷火筒,咝咝地火花四溅,有几下子正投在灶间的玻璃窗上,将窗户映得彤红。富萍脸红红地守着大锅,锅里的蒸汽熏上来,眼睛就有些起雾。她很有权威地吆喝小孩子站好了队,别挤翻了锅,把过年的新衣服污糟了。轮到奶奶东家那小的,她就多给了一勺。有人不服,她就说:我认识她,不认识你,就给你少。有嘴硬的小孩顶她道:又不是你的东西!她说:你这么讲,我连给都不给你了。她和小孩子对着嘴,心里是快活的,劳动使她意识到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在哪里活不下去?新年到底也给了她新希望,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呢?
第二天清晨,富萍起了一个早,在后门口扫地。昨晚放的炮仗,又积了一地的碎火药纸。还有瓜子壳,花生壳,橘子皮。她仔细地扫着墙角和阴沟,把垃圾扫成一堆,再进灶间去拿畚箕。太阳没有出来,风寒,有些冻手,可凛冽的空气使人呼吸舒畅。年里,家家都晚睡,晚起,这又轮上了星期日。阿娘家昨晚办完了事,今天都睡懒觉了。弄堂里只富萍一个人,真安静啊!连麻雀的叫声也声声入耳。富萍低头往畚箕里撮垃圾,有一双脚进入了她的视线,是一双穿了白袜黑鞋的脚。鞋是黑直贡呢面,尖圆口,鞋身瘦瘦的。她一怔,抬起眼,看见了面前的人。她猜对了,是李天华。
孙子
孙子是应奶奶的招呼到上海来的。奶奶的信里并没有说别的,只让孙子来上海玩玩,奶奶替他买几样东西,再同富萍一起回乡下。但富萍迟迟不归,直拖过了年,总是叫人犯疑。孙子还注意到,这封信换了笔迹,不是过去的幼稚的铅笔字,而是一笔一画的毛笔小楷,算不上什么字体,可却有一股郑重的味道。里面就好像藏了什么事。孙子带了两只鸡,还有一个腌猪腿,是送给奶奶的东家的。富萍叨扰了这多日,难得人家不嫌烦。他乘了一夜船,天蒙蒙亮时上了码头。这个城市还在睡,从喧嚷的码头走上街道,便陡地静下来。能听见,石子路面在他们这些外来人脚底下,清脆地敲响。商店都上着排门板,沿街住户闭了门窗。有一个到集水站挑水的人,铁桶在扁担上“哐当哐当”地响,也没打破静寂。方才下船来的熙攘的人,由不同方向的汽车送进这城市蛛网密布的街道,一下子疏散开了。在码头起始站上车的人,陆续下了车,却少有人上车,车渐渐空了。发白的天光中,楼房、街道、人,都变得平面,好像不太真实似的。孙子下了车,向奶奶住的弄口走去。他识路。弯过一个路口,路口有一个“四季春”饮食店。几年前来上海,奶奶带他到里面吃百叶包油面筋双档。沿马路直走,要走过一个菜场。菜场与这条马路相交,横着延续有两条马路。今天,菜场也是安静的,人们备足了过年的东西,年里就不来买菜了。送菜的乡下人,也可以略睡几日晚觉。再往前走,是一所学校,从前是外国办的,楼顶上还有着耶稣和玛丽亚的石像,从奶奶那里都看得到。学校早放假了。透过铁栅栏门,可见里面空寂的操场。学校过去,有公寓楼,高大阴森的门厅,两边夹着些小店,此时也关着。接着就要拐弯了,连拐角上的文具店都还在。孙子转过文具店,向东走,这里有一个叫煤烟熏黑了的弄口,弄口有一个老虎灶,倒已经开张了。灶口里的火熊熊烧着,在逐渐明亮的天光里,火苗变成单薄的红色,有些寒冷似的。现在,孙子已经可以看见奶奶弄口的街心花园。一切都和几年前一样,没有改变,连气味都一样。街道上方漂着奶油面包的烤香,生豆油的腥气,女人头脸上的香脂气,炒青菜的菜焦香。路上还是没什么人,弄堂里也没很多人。穿进小弄堂,却见有个人,穿一件天蓝底碎黄花的棉袄,进来出去地忙碌。不曾想,这人正是富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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