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看孙达亮家的饭桌,就好像提前过了年。堆尖的盘子碗,通是浓油赤酱,红亮亮的。那两个小的,本来就馋肉。这一下可大饱口福。奶奶怕她们吃坏肚子,拦着,可怎么拦得住?多少双手抢着往她们碗里夹肉。后来,奶奶自己也吃开了胃,什么时候是人家烧给她吃的?又口口声声的“奶奶”“奶奶”,叫个不停。记不得喝了几盅酒了,只觉得耳热心跳,心里且十分快活。坐一桌吃的,站一圈看的,啧着嘴,赞奶奶会喝酒,两个“上海”的小孩也那么会吃肉。等大人们放下酒盅盛饭了,他家的小孩子们才挤上桌来,就更热闹了。小孩子都是“人来疯”,争着抢着,比往日要多吃几倍。他们方才已经玩熟了,这会儿就有些熟过头,开始吵嘴,比着谁能吃肥肉。大人吆喝着,也不是真吆喝,反而鼓励了他们。眼看着盆子里刷刷地浅下去,见了底,堆尖了,再浅下去,见底。人们嚷道:孙达亮,还过不过年了!舅妈红着脸膛,眼睛亮着:过!怎么不过?天天过!这时,有人过来传话了,说戏快开场了,人多得不得了,让奶奶快去!于是,一伙小孩挟裹着新来的两个,就向剧场跑去。奶奶跟在后头,舅妈搀着一边,小君搀着另一边。此时,小君又出来了,左一声奶奶,右一声奶奶,问奶奶耳朵上的环子是不是金的,又问奶奶身上的棉袄是不是自己裁的。富萍落在后头,孙达亮落在再后头,这样,拉拉扯扯一帮人进了戏院。
  今天恰巧换戏,上演古装戏《孟丽君》,观众更多,简直挤塌天。光明占的大半排位子,渐渐叫人挤去了不少,好歹还剩四五个座。光明左挪右移地堵着,也已经很危险了。一看见奶奶一行人进来,不由跳到座位上,挥着双手大叫起来。他的头发乱了,粘在汗湿的额头上,那奓着手脚的样子也很好玩,奶奶就笑了。待他们挤过去,硬是坐下来,终于落定。奶奶伏在舅妈耳边,笑嘻嘻地说:我看,你这侄儿和这丫头倒是一对儿。她拍了拍胳膊弯里的小君的手。小君没听见,只顾告诉富萍,她那小女朋友今晚什么时候出场,穿怎样的衣服。富萍却听见了,略略走了一下神,又回来了。舅妈心里则一亮,想到底是奶奶,比她看得准。人声还没有偃息下去,锣鼓就开了场。待幕一拉开,满眼的羽衣霓裳,飞翠流丽。底下又是哄然。这是一出文戏,人物多是俊扮,腮红齿白,钗环叮当。把奶奶她们眼睛都看直了。每到幕间,舅舅便欠过身来,与奶奶讲解戏文。他讲得很细,连前后观众都伸过头来听。讲个差不多时,下一幕就开场了。
  散场时,已过十点,随了人群涌出剧场,又涌出院子,走到了街上。脚踩着石子路,啪啪地响成一片。分别走上几条巷道,人群就稀疏了些。天气很清朗,下弦月出来了,挂在高空。风略有些寒。看戏前喝的酒,这时醒了,看戏的兴奋劲渐渐过去,人们放低了喉咙,开始感到夜晚的静。那两个小的脚下已经在磕绊了,奶奶也感到身上有些软。到了车站,大家都默了下来,在车站上站了一片。舅舅对奶奶说:要是不嫌弃,就拿他们当小辈,有事情招呼一声,他们有人出人,有力出力。奶奶就说:我们已经是亲戚了,可不是吗?你们的外甥女是我的孙媳妇嘛!说到此,就回头看了富萍问:富萍,你跟不跟我回去呢?富萍低了头,说:那就回去。又停了一会儿,车才来。将他们送上车,再等车开了,站上的大人孩子便举步回去。走了几步,一向沉静的舅舅忽然扬起嗓子唱了一口,小孩子纷纷回应。电车开走了半刻,还听见他们的声音在静夜里回荡。
  车上很空,不过五六个人。奶奶带两个小的坐一边,富萍自己坐另一边。小的,已经在奶奶怀里睡熟了,大的也歪在了奶奶身上,两摊泥似的。奶奶这时倒清醒了,对着窗户,看见的是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眼梢里有着耳环的一点亮。富萍眼睛对着司机的背,这是最末一班车了,司机转动方向盘的动作有些急躁,赶紧要开完这一班车,好回家睡觉了。富萍有一时以为那开车的是光明,光明不也是这样扶着方向盘,转动时,背和腰就欠向一边,又再回来。就在这一刻,富萍的头朝前一磕。车停了,她们到了。
  回来以后,奶奶将这晚上吃的饭,看的戏,以及舅舅舅妈这一家人,一一讲给吕凤仙听。最后感叹道:是好人,日子过得也不错,就是房子破了些。吕凤仙却说:我晓得他们是好人,就是不晓得他们为什么急吼吼地要把富萍带走。奶奶辩解说:现在不是让富萍回来了吗?吕凤仙就冷笑道:你这奶奶真好说话,他们“让”富萍回来,他们要是不“让”呢?这样一说,奶奶也觉着自己好欺了。可不是,富萍干他们何事呢?他们忽然横插进一脚来,是凭的什么?那晚上带回来的情义,渐渐寡淡了。但两个小的却无法忘怀这一回经历,她们时时问奶奶这,问奶奶那。奶奶就说:我不知道,富萍知道,问富萍去。富萍也说不知道,奶奶说:你的舅舅舅妈,你怎么不知道?富萍说:我爹妈死得早,没人和我说,我怎么知道?这就是富萍从那里回来以后的变化,她会和奶奶顶嘴了。奶奶气得厉害,提了声音说:你不知道的人,怎么能跟去了那么久?富萍不说话了,气鼓鼓的,涨红了脸。有时候,奶奶和富萍心情都好些,奶奶就试探地问富萍,在舅舅家玩些什么,遇见些什么生人。富萍说没玩什么,没遇见什么生人。奶奶就又气了:怎么没遇见?小君,还有光明,不是生人吗?富萍也气了,再回嘴:一个是邻居,一个是亲戚,怎么是生人呢?富萍的嘴就变得这么尖,原先还觉得她是个口讷的人。
  临近过年了,奶奶和富萍却闹得这样不开心。两人心里都憋着火,一不好就爆发出来。这天,小年夜的下午,舅妈兴兴头头地,抱着一个包裹,闯进门来。嘴里喊一声奶奶,又喊一声富萍。富萍和奶奶都没怎么回答,坐着不动。舅妈并没觉察,兀自将包裹扔在床上,打开来,一件一件往外拿东西:富萍啊,这是舅舅舅妈送你结婚的东西,奶奶不要嫌弃东西不好,都是粗东西,乡下人也用得过去。一套大红卫生衣,一双大头鞋,一扎白纱手套,显然是船工们的劳防用品,但两双尼龙袜和一件棉袄罩衣却是新买的。其中还有小君送的一件东西,手织的半截手套,劳动时可以戴。再就是一大包食堂里做的白馒头,是带给奶奶吃的。奶奶和富萍都没有往东西上望一眼,停了一会,富萍反而拔起脚走出门去了。舅妈一怔,煞住话头,看看奶奶。奶奶低了头推水磨粉,房间里充斥着沉闷的石磨声。舅妈说:我外甥女生我气了。奶奶说:你外甥女是生我气。这一回,舅妈听出来了。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说:奶奶你在生我的气。奶奶没说话,本来对舅妈生出了芥蒂,现在看到人,心又软了。舅妈说:奶奶是怪我们当年不收养富萍吗?可那时候多难啊!自己都保不住。于是她说起了那些年的难处。奶奶听着听着也出了神,叹道:你们确实也不容易,可我并不是为这个怪你。舅妈又不明白了,说:那么奶奶到底为哪一桩怪我呢?奶奶就说:你不该招呼不打就把孩子领走。舅妈还想辩解,是富萍先来找他们,她才来领富萍,那天不巧奶奶又不在,可奶奶拦住了话头。奶奶说:这孩子,从你那里回来,就变了,你看方才她,不高兴,撂腿就跑。舅妈想到了她曾经打算给富萍介绍光明的事,不由有点心虚,转开了脸。奶奶接着说:舅妈也知道,我要指望孙子养老的,我要是把孙子的媳妇搞丢了,我有脸见孙子吗?说着,奶奶的眼泪下来了。舅妈见不得长辈的眼泪,脸烧得通红,眼睛亮亮的,也要滴下泪似的。她拉住奶奶的手,说:奶奶,我错了,我原是不知晓富萍是您孙媳妇,只以为直接是她一个过继的奶奶,当时我确实想把我娘家侄儿介绍给富萍,可后来我知道了。听到这里,奶奶反拉住舅妈的手问:是那个梳包头的吗?舅妈点点头,她看见奶奶眼睛里包着的泪一点一点收了回去。
  奶奶最终平静下来,她理了理头发,握住小磨的木柄,继续推起来。房间里又响起霍霍的磨声。奶奶说:乡下小孩子,到底还是老实的,富萍也只是一时与我闹闹气,并不会有旁的什么心。舅妈此时只觉得自己闯下个天大的祸事,心里直说:奶奶呀,从此再不敢来沾富萍了。她干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奶奶说:舅妈把东西带回去吧!自己留着用,富萍她有,我替她谢谢舅妈。舅妈连一争都不敢争,将东西胡乱打进包裹,提着走了。听舅妈的脚步远了,奶奶停下磨来,自己出了一会神。磨声止了,外面的声音就传进来,小孩子已经放寒假,在弄堂里玩,是踢毽子或者跳绳,脚底有节奏地拍在水泥地上,嘴里跟着数: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厨房里,大约是隔壁的阿娘在炸鱼肉丸,油锅毕剥地响。一个安静,祥和的新年就要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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