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这天,她们和她,一里一外地说了不少。大都是她们问,她答。问她从哪里来;帮佣的这家有几口人,做什么工作;这条弄堂里住些什么人;那些小孩子在哪所学校读书;还问她知不知道这条弄堂里曾经出过事,一个小女孩被扔在垃圾箱里。看起来,她们对这条弄堂挺留心的,听来一些半真半假的传说,问题特别多。反倒忘了再问富萍究竟叫什么名字。可惜富萍大多回答不知道,她们却也不显得多么失望。她们都是多嘴多舌的女孩,有人,又是生人,与她们说话,就很快活。富萍也很快活,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陌生人中间。不是吗?其实连奶奶都是陌生的,她的心是沉闷的。好在,她向来是在不那么亲密的人中间生活,早已经习惯了沉闷的心情。这一个下午,在她心里灌注了活跃的空气。后来,她再没有遇到过这一群女生,可能遇到过,但她们却不再有兴趣和她搭话。篱笆那边的女生兀自做着她们自己的,说着悄悄话。富萍则觉得她们都是曾与她搭话的那一伙里面的,是她的老熟人。
  一定是有人看见富萍与女中的学生搭话了,传给了奶奶。奶奶就和她说,不要和女中的学生说话,那些女生疯疯癫癫的,还不规矩。于是,富萍才知道,弄堂里传着女中的流言。这些流言很不好听,说女中的女生,专会大肚子。奶奶认识的,弄口小学校的校工友明伯伯,就住在女中的那条弄堂里。他原本是看弄堂的人,后来在小学校里做了校工,但依然住弄口的过街楼上。他说出的关于女中的话,应该是可靠的。可是,谁又能说定呢?人们都对女中学生有成见。富萍听奶奶说女中的坏话,心里有些别扭。奶奶到底是在上海住了多年,不大成体统了,竟和孙子媳妇说什么大肚子小肚子的话。她不禁要想起吕凤仙她们在背后说奶奶的那些话。再看女中的学生,就觉得异样了。她们躲在篱笆底下那些唧唧哝哝的私语,原本都是有含意的。富萍有些看不起她们。但是,听到她们的动静,她们叽叽嘎嘎的笑声,她又心软了。
  富萍做的这家产妇不久就出了月子,不用她洗东西了。富萍闲了下来,企望吕凤仙再替她找一份人家。但吕凤仙那里一直没有动静,倒是隔壁的阿娘向她介绍过一个带小孩的人家,却被奶奶回掉了,说富萍不会哄孩子。奶奶对富萍说,上海人家的小孩子都是金子打出来的,要有个闪失赔也赔不起。富萍嘴上不说,心里说:我知道你怕我不走!做了这一个月的工,再闲下来,就觉出生活的单调乏味了。奶奶差她去买东西,她就要多耽搁一会。有时明明在附近就可买到的东西,她却要走远些,到一条街以外的店里去买。这样,她又认识了一些不同的街面和人脸。虽然只差了那么一点路,但也有着区别。尤其是那些狭长弯曲的横街,简直连气味都不一样,人的脸相,衣着,举止,就更不用说了。奶奶也发现她现在买东西的时间久了,有时会说一句。她总是不出声,下一次,还去那么久。有一回,她从外面回来,见奶奶和吕凤仙、阿娘几个人,在厨房里头碰头地说话。一听她进来,猝然将头分开了。富萍晓得又是在说她。
  过了几日,扬州乡下,富萍的婆婆来信了。信是写给奶奶的,显然是孙子代笔,语气很谦恭,行文十分文雅。问候“母亲大人”的身体,称颂了“母亲大人”的恩德,又谈了年景,再就是提到富萍的事了。说前几日,孙子又去过富萍的叔婶家,看过年能否成婚,又让富萍在上海置办些衣物。话这么说,却并没有寄钱来,明摆就是向奶奶要东西的意思。也可见孙子性子的木讷和软弱,母亲怎么指使,他就怎么写。要说他自己,还是有自尊心的。奶奶说了声,这还用你婆婆说吗?富萍说:谁是我婆婆?说罢转身出了门。已是傍晚,初冬的天,又黑得早。富萍在街上走了一回,再进弄堂,天已黑透。家家的窗户都亮了灯,在吃晚饭了。富萍并不觉得饿,还不想回奶奶那里去,就从前一条横弄走进去,到篱笆墙边看一看。教学楼前亮了一盏灯,昏昏地照着近处的操场的沙地,这边,篱笆底下,则隐在黑暗中。富萍背靠篱笆站着,抬头看看,这城市逼仄的天空,给楼房划成一块块的。四下静得很,窗户里传出些话音,甚至碗筷的碰响。这时,忽听身后有声音,像一声抽噎。富萍回转身去,从篱笆缝向里看。暗中,恍惚有个身影,好像也觉出篱笆外面的动静,屏住了声息,不响了。邻家的婴儿却啼哭起来。一股凄楚森然降临。富萍推了推篱笆,轻声叫:喂!没有回答。停了一下,一阵脚步声窸窣响起,远去。里面的人跑了。
  
  女骗子
  
  奶奶东家的大孩子,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虚龄十三岁,梳两条长辫子。每天早晨吃早饭时,奶奶就站在她身后,替她编辫子。早饭吃完,辫子也编好,就背起书包上学去了。下午放学回家,总要带几个女同学来,一边做作业,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经常跟来家里的女同学中间,有一个比其他人都要年长,名叫陶雪萍。因为她留了两次级,所以要比同年级的学生长两岁,虚龄十五了。这一两岁的差异可不得了,是一道分界线。分界线这边还是孩子,分界线那边已是大人了,陶雪萍看上去就要比她们年长得多。个子高半头,发育得又好,胸脯已经丰满了。脸颊也很丰满,肤色是象牙白的。不像其他那些人,都是黄而透明。她长了一双大大的杏眼,眼距较宽,鼻尖略往上翘,嘴唇的颜色很鲜活。她应该说是好看的,但由于她有一种卑屈和软弱的表情,情形就变了,变得不再好看了。她穿得很糟,每一件衣服都打着补丁。补丁打得很马虎,颜色不对,针线又粗。她的鞋不是露着脚后跟,就是露着脚指头。书包呢,四个角是四个洞。一个大姑娘,这样的邋遢和寒伧,实在有些触目惊心。更叫人看不下去的,是她还和一班孩子玩着游戏,玩又玩不上去,只是挨在一边看,为人驱使。女孩子们玩麻将牌,四个麻将牌一个沙包。沙包扔上去,赶紧将桌上的麻将牌翻出规定的花样,再接住沙包。沙包没接住,落在地上,陶雪萍就赶紧俯下身去拾。造房子,纽扣串,或者螺蛳壳串,还有橄榄核串,踢出了界,也是她追赶着拾起,再交到主人的手中,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人家跳牛皮筋,她插不进一脚去,只有等牛皮筋断了,中间套着的洋线轴滚了一地,她再去拾。能看出,别人都不爱搭理她。可这家的老大,是个马虎的人,在家里凶,出去个个都好。因此就被她粘上了。每天放学,她都跟了老大一起回来,等别人走了,她还不走。有时能挨到天黑。
  她是跟了继母生活。继母自己有两个孩子,后来又同她父亲生了两个孩子,她最大。她难免是要受忽略的,而她又不是一个有心气的人,会自己努力,做出样子,不叫人小视。她以乞求的方式,来引起别人的注意。她跟了老大来家里,脸上挂着可怜兮兮的笑容,讨好地望着她同学的妹妹,还有奶奶,甚至邻居家的人。她的同学做完功课,将书包一推,就跑出去玩了。奶奶追上去,要她收拾好,她就对奶奶跳脚。这时候,陶雪萍便抢过去,帮她同学收好书包。她殷勤地帮奶奶择菜,穿针,叠衣服。她看准了奶奶会喜欢听她的悲惨故事,从这点看,她又是精明的。当奶奶问起她妈妈为什么不替她做双新鞋,她便告诉奶奶,她的妈妈不是亲妈。没有比后母虐待继女的故事更能打动女性听众的心了,她果然唤起了奶奶的热心肠。奶奶问她许多问题,还把她的身世转告给邻里的阿姨阿婆听。这样,当她的同学在院子里玩耍时,陶雪萍就坐在一群女人中间,讲述她的不幸生活。很快,女人们便流下了眼泪。
  陶雪萍告诉她们,她的生身母亲和她父亲离婚后,住在南市的外婆家。她的父亲不让她和母亲见面,所以也不让她去看外婆,而她正是外婆从小带大的。有时她偷偷跑到南市外婆家,舅舅又不让她进门,说她自己要跟父亲,就不要来找母亲。这时她便诉苦道,这能怪她吗?明明是她母亲自己和她说的,跟爸爸,爸爸有工作,妈妈没工作,养不活她。她从南市回来,爸爸就逼问她去了哪里,还搜她的口袋,书包,搜出了11路汽车票,晓得她去过南市了,不给她饭吃,还打她。她撩起前刘海,露出额上的乌青,说:这就是他打的。生身父亲是这样,后母就不用说了,光看她身上的补丁便可知道那一般冷漠无情。奶奶将陶雪萍的故事说给大的听,好叫她受教育,不想她听也不要听,反警告奶奶不要上她的当,因为她是一个“女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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