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富萍转身进了房间。再接着,奶奶出来了,两个小的出来了,隔壁阿娘也跟着出来了。这一天,孙子就扎进了人堆里,见了这个又见那个,应了这个又应那个。师母让他进房间去坐,他又不愿意。奶奶也愿意他在灶间里,陪她烧饭,好说话。灶间是三家人合用,奶奶,吕凤仙,阿娘,各占一角。小孩子见来了新人,也都在灶间里挤热闹,赶也赶不走。孙子是个害羞的人,被人看得头也不敢抬起,耳朵根子都是红的。富萍在人堆里忽进忽出,连个背影都看不真切。吃午饭时,东家师母让孙子一起吃,孙子不去,两个小的一人一只手地拉他。等孙子坐好,富萍却死也不肯上桌,只得由她去了。吃完饭,略清静了些,东家一家出去访朋问友。奶奶问孙子要不要睡一觉,孙子说不要。要不要出去逛?也不要。祖孙就在房中坐着。富萍在灶间里吃了饭,又洗碗,再不进房间。孙子问奶奶身体怎么样。奶奶说还好,就是手脚的关节不如先前灵活有力,尤其是阴天雨天,膝盖这儿还隐隐作痛,大约是得风湿了。孙子说这就要喝药酒。酒里泡上药材:桑枝,梧桐叶,丁公藤。每天喝一小盅,天长日久,定会好些。奶奶说,其实归根结底,是老了,还能做几年呢?怕是要成人家的累赘了。孙子就说:怎么会呢?奶奶又不是没有家的人,不是有我吗?奶奶说:是啊,等孙子成家,奶奶就不做了。提到“成家”两个字,奶奶和孙子都默了默,然后奶奶岔开话题,问家里过年有没有杀猪。回说杀了,卖了半爿,留下半爿,除了年里吃的,还腌了好些。奶奶说:你娘也是,还让你带这么个猪腿!孙子答:娘说,咱们扰了人家师母这多日,难为情的。奶奶说:这倒是!两人又默了一下,再换了话头,说起隔壁太太的丧事,可惜孙子晚到一日,没吃到老寿星的豆腐饭,一条弄堂里的人都来讨。孙子低头笑道:这多难为情!奶奶说:这有什么,福气嘛!又说,今晚,隔壁阿娘让你睡她家,和她孙子睡一床。孙子就说:她孙子肯不肯呢?奶奶说:有什么不肯?我们就像一家人样,太太办事,富萍过去帮忙呢!终于说到富萍的名字,祖孙又绕开了。奶奶开始讲阿娘的不容易,做太太的媳妇,一做几十年,几十年如一日地供奉着,好像供奉菩萨。像太太这样强硬的老婆婆,做她的媳妇难不难?不像你娘,性子像棉花,做她的媳妇可是好做。就好像世上江河通大海,什么话头一提起,终会通到富萍。通到富萍,两人就小心翼翼地绕开。下午,富萍还是没有露面。晚饭,吕凤仙硬要孙子在她那里吃。她特意做了几碗精致菜,铺排在灶间她那一角的方桌上,自己则一反常例,陪孙子在这里吃饭。奶奶说:孙子,你好大的面子啊!这回,富萍就又进到房间里去了。
  晚上,奶奶让孙子在灶间洗好手脚,带他去阿娘家睡觉。自己就和阿娘在灯下做晚针线,聊天。大事情办过了,这会儿很清静,阿娘精神很好,和奶奶说些太太的往事。说了一时,再回头看,床上那一大一小两个孙子已经睡熟了。那小的已经十岁了,芋艿一样长圆的头,嘴也是雷公那样包着,眉眼很细巧。他特别和人亲热,胳膊勾住孙子的颈脖,孙子则搂着他的小身子。两个孩子脸贴了脸睡着。奶奶和阿娘看他们的睡相,两个都是清秀温柔的孩子,姑娘似的,真是好看啊!
  孙子比富萍还小一岁,过了年才十八。要在上海,只是个中学生。现在,他却挑着家庭的重担。他还不懂男女之情,所以,其实也并不感觉富萍对他有什么吸引,可他懂得父母的疾苦。他晓得,他们这个烂摊子的家,就靠他了。他要早日娶进媳妇,媳妇是他的帮手,是过日子的帮手。当然,他也绝不反感富萍,单是富萍应下他这个人,就叫他对她有了好感。他想:他有什么好呢?事实上,许多姻缘都是这么结成的。就像富萍从没有正面看过他一样,他也没有正面看过富萍。这次来,在后门口,那一个不期然的照面,可说是他俩第一次正眼看对方,但立刻闪开了。可富萍在孙子心中,却是鲜活的。那也是因为一个基本的理由:她是他的媳妇。这个年轻人,对他的命运是驯顺的。不能简单地看做软弱,其中有着一种负责的精神,有时候,是相当坚韧的,甚至要比反抗更为强大。关于富萍迟迟不归,乡里人有着许多议论,孙子也是不安的。现在,看见了富萍,心便放下了一大半。富萍比他想象中,还要少变化,没有学城里人,甚至有些乡里人那样烫发,穿的还是乡里的衣服,偶尔耳边吹过她几句话,依然是熟悉的乡音,依然是那样过分固执地回避他。可是,他看得见富萍的内心吗?他们彼此了解得那么少,几乎是两个陌生人,连表面的认识都难说,哪里谈得上内心呢!
  下一日,大人们上班去,学校开课,小孩子都上学去了,周围清静了许多,孙子就自在些了。富萍呢,经过上一天,有些习惯孙子的到来,也自然了点。甚至,中午,奶奶和孙子带东家两个小的,在一张桌上吃饭,她也上桌一同吃了。吃过饭,奶奶让孙子脱下毛线衣,叫富萍将两个烂了的袖口织一织。富萍从奶奶的针线筐子里捡了两小团颜色相近的剩毛线,坐到小院子里,织去了。太阳热烘烘地晒着,将毛衣上孙子的气味晒得蓬蓬松松。她拆掉几圈断毛线,毛头夹着灰尘飞扬起来,那气味也飞扬起来。富萍低下头,用竹针一点一点挑起来,续上新毛线。奶奶和孙子在身后房间里说话,奶奶劝孙子在床上歪歪,孙子不愿意,奶奶又不知说了什么,孙子轻轻笑了。富萍没回头,似乎是,孙子被奶奶硬按在床上,他便顺势歪倒了,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奶奶搭话。此时,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有点慵懒,就更柔和了。隔壁的窗户里,阿娘的孙子扒着铁窗栏,细着声音喊:孙子,孙子!富萍压着声凶他道:“孙子”是你喊的吗?奶奶问她和谁说话,她答:不和谁说话。奶奶说:我听你在说话嘛!富萍说:没说话就是没说话。她俩对嘴时,孙子就静着,富萍晓得他在听她和奶奶说话呢!
  第三天,下午,小孩子放学回到家,要让孙子带着看电影,阿娘的孙子也跟了去。奶奶让富萍一起去照看着,富萍不去。奶奶骂富萍:死样子,为什么不去?还不快去!富萍就是不去,孙子带了三个孩子走到弄堂拐弯处,停下来回头望望,望富萍有没有跟上来,然后才走了出去。孙子走后,奶奶问富萍:怕我孙子吃了你?富萍低头不说话。奶奶又说:我孙子哪点配不上你?富萍还是不抬头。奶奶就说:明天非叫你和我孙子看电影去!富萍埋着头,奶奶低下头去看她脸。她不禁笑了,赶紧把头抵住膝盖,不让奶奶看。奶奶的手指头重重点了点富萍的头,咬牙道:真不知你在想什么!停了会儿,奶奶叹了口气:我孙子老实,你可不能欺他!富萍抬起头,脸红红地说:有你这个奶奶,谁敢欺他?奶奶说:你就敢欺他。富萍又说:他有一大家子人呢,我就敢欺他?奶奶再说:一大家子人,你也敢欺他!富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起身跑了。奶奶点着她的背说:跑,跑,看你跑哪里去!富萍不回头,直跑到前房间小院子收衣服去了。
  近晚时,孙子带几个孩子看电影回来了。进了灶间,奶奶问他看的什么,好看不好看。孙子回说是海岛上面,抓蒋匪特务的。说话间,不时看一眼背对着在水斗边洗菜的富萍。忽然,情不自禁地向上一跳,摸高上篮的动作,触了一下门框的上方。奶奶说:这么高兴啊!孙子就笑。今天他活跃多了,露出一个十八岁少年的天真面目。他站在那里,左右甩着手臂,告诉奶奶电影的情节。隔壁那孙子又过来问他算题如何写,他便耐心地讲给他听。阿娘说:孙子有小孩缘,以后要有了自己的小孩子,不知怎么样欢喜呢!奶奶说:谁晓得以后怎么样呢!阿娘说:以后结婚,生子,奶奶变成太婆!孙子听了这话,拉着那小孩子躲了出去。两个老太婆相互传个眼色,一齐看富萍。富萍一直背对她们,这时将洗好的菜,排在砧板上,顺着菜梗划两下,再横过刀,刷地切下去,砧板“当”地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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